◎林登詳
20世紀碩果僅存的神學大師莫特曼(Jürgen Moltmann,1926-2024),於6月3日安息主懷。忍不住回想起2017年的教師節前後,莫特曼來台講學,我有機會幫他開七天的車。
台神辦公室到禮拜堂之間有一小段上坡路,莫特曼教授堅持自己走,不需人攙扶。當他坐到講台上,遠遠拍他,可清楚看見萎縮的雙腿,是歲月留下的刻痕。
神學與生命的傳承
當時北台灣持續高溫,高齡92歲的教授,克服時差與溽暑,以言談舉止,作了神學與生命的傳承。
由於華航的禮遇,教授下飛機到出關,只花了20多分鐘。看到教授的第一眼,是他的步履蹣跚。本來行動就有些不便,加上孤零零一個人長途飛行,非常疲累,邀請教授來台主持講座的陸敬忠老師和我都開始擔憂。
陸老師說,教授明知道有風險,卻不遠千里、無懼高齡來台灣講學,本身就是「神學的表達」:以生命影響生命。在中央大學的講座上,教授回答有關聖經的提問,言簡意賅;但回答一位牧師有關「性侵」傷害如何關懷時,教授鉅細靡遺,耐心說明「饒恕」的真義,對生命的看重,表露無遺。
教授私下的言談很幽默詼諧、透著趣味。每天的行程實在太滿了,如有一段較長的行車距離,會請教授稍作休息,有一次教授說:「我想多看看台灣。」兩分鐘後,頭一低,就睡著了。
有一次在回程路上請他略作休息,他說:「Sleep at Night(晚上再睡)」;大約也是幾分鐘,他又閉目養神了。看到教授如此疲憊,心裡很不忍,但短短行程、諸多邀約,難以推卻,實在是辛苦教授了。
教授到台神講學,我們早到30分鐘,總務長及幾位同工已經拿著對講機等候,把貴賓車位清空,一路引導到停車場,隨即進入接待室,很快又有同工送上咖啡,感覺全校、包括莫特曼的門生林鴻信教授都動了起來,臉上全部都是戒慎恐懼卻又十分欣喜的神色。台神全員動員接待莫特曼教授,也是一種神學的表達。
神學的傳承,從尊師開始,台神對國際大師的敬重,是神學傳承最好的言說。
謙和言行長留人心
中午有一個簡單的餐敘,台神的專任老師幾乎都到了,當我把車開到飯店門口,老師們一字排開,恭迎教授,那是一幅多美的圖畫。
碰到20幾年來同期最熱的一週,台北一度高達38.6度,中午在車上開冷氣等待還好,一出車外,稍微動一下,就滿頭大汗,每天幾乎汗濕上半衣襟,但是教授不以為苦。
親炙大師的風範,親眼看到望重全球的神、哲學界大師,言談舉止間的教導,讓我疲憊全消。
教授每一次下車,都說:「Thank You Very Much」,並誇讚我的開車技術。其實我只是儘量開的平順,不讓車子太多震盪與剎車而已。離開台灣前一天晚上,進入飯店時,特地轉身告訴我:「Excellent Driving」。言行舉止間的勉勵,令人感動不已。
下階梯時,教授常搭著我的肩頭,此情此景,一生一世。本來想在告別接送任務時,向教授索一個簽名,此刻,簽名已不需要,已長留我心。
世界早就是一家
30幾度高溫,秋老虎咆哮,期間老師領著莫特曼教授參觀三峽祖師廟。
基於信仰,我平常不進廟宇,也交代家人不拍宮廟。之前,我一直思想著,為何基督教的神學大師,想參觀宮廟?也許神學大師的人本關懷不在一國、一洲,而放眼四大洋、五大洲。教授曾經說過,如果他是拉丁美洲人,他也會寫解放神學的書、論述解放神學;教授也自認與南韓的民眾神學關係密切,似乎在他的心中,世界早就是一家:屬神的國與家。
進入參觀前,離下車之處,還有一段路,教授坐著老師準備的輪椅,由陸師母親自推著輪椅,看到那樣一幅尊師、敬師的畫面,眼眶有些濕潤。來台講學、聽了教授的演講,就是教授幾日的學生,真想學一句德文「敬祝教師節快樂!」,在將臨的教師節那天,向教授輕聲、誠摯的表達。
教授站立著,仔細觀察廟內的文化遺產、靜聽老師的講解,上二樓時,腳步碩健、拾級而上,與第一天的蹣跚,迥然不同。而教授的跨階拾級,與老師亦步亦趨,構成動人的畫面。
學術的路,是一代一代的傳承、一次又一次的拉拔與推進、一步一腳印的拾級而上,由不得輕忽、由不得躁進、更由不得僥倖。我好像又學了一課。
兩個人一條路
莫特曼教授夫婦攜手走了64年,妻子在2016年先走了,之後每逢教授出國或到外地,都帶著妻子的照片,擺放在飯店的床頭。
莫特曼教授的夫人(Elisabeth Moltmann-Wendel)與教授受教於同門,同為博士,旗鼓相當,結為連理。
陸老師為了莫特曼來台講學,頻繁以電話、郵件,和莫教授商量、聯繫,教授每次毫不掩飾他對夫人的懷念,也坦言尚未走出喪偶的悲痛。在老師口中,莫教授是至情至性的真基督徒。
兩個人一條路,從年輕到年老,想必也從地上到天上。
據說,兩個以上神學家,針對同一議題,會有兩種以上的意見,很難想像教授與夫人如何在學術與生活間融為一體。夫妻之間難免口角、爭吵、辯論、冷戰,因此一條路上的兩個人,想必都有容讓、忍耐、止息與和解。因為,兩個人一條路,難免過於擁擠或過於稀疏,在擁擠時後退一步;在稀疏時,往前一點,終於能相依、相伴、相知、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