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元泓（萬芳浸信會會友）
「老吉、老吉，我現在在越南啦，昨天我爸帶我來這裡相親，我很快就要結婚了！」電話那頭透著顫抖又興奮語調的是裕民，他是七年前我在新北特教學校高中部教書時候的學生，其實，他的外表、體能與一般學生無異，只是語言及思考能力比較遲緩，曾經在我的特別輔導下，奪得了全校羽球賽男子單打冠軍。
記得裕民在畢業典禮上，代表全校畢業生在講台上致謝詞時，不徐不急、調理分明地唸完整篇稿子，讓在後台簾幕目睹這一切的我，剎那間眼睛有些濕潤迷濛，心裡則感謝上帝始終都接納他，縱使天生缺陷，但還是可以成為有用的人！
慢飛天使的心聲與喜悅
「老西好，我要告訴你，我終於可以跟軍同結婚了！畢業後，我們因為工作關係不容易見到面，我自己身體也不太好，才拖了這麼久！」同樣是興奮又甜蜜的語調，她是我任教高中部3年1班的學生蘊雯，她與軍同是同班同學，因為走得近且互有好感，遂被視為班對。
兩位都是高功能級別，軍同憨厚且力大如牛，聲如洪鐘，是班上當然的班長兼風紀股長；蘊雯則是副班長，身體纖細薄弱，惟具有俠女特質，常愛替人打抱不平，也經常如慈母般保護著低功能的弱小同學，這些氣質讓他們當仁不讓地成為了班上的郭靖與黃蓉！
「老師、華大哥，你怎麼那麼久都不來看我？前一陣子我新冠兩次確診加上腸沾黏，住院好多天才出院……不過，今天我要告訴你的是一個好消息，那就是我快要結婚了！」我聽出了國銘電話裡的愉悅，他是我2010年在伯大尼兒少家園當義工時輔導過的院生，具亞斯伯格、過動症等多重障礙。
國銘的家世背景貧苦堪憐，因缺乏父母憐愛，長期失依的結果，也讓他極度缺乏安全感，衍生出容易依賴他人的個性，經常會對任何向他表示善意的輔導員討拍、尋求關注，還一討十數年。
國銘18歲離開伯大尼後，還是經常打電話給我，有時還總在三更半夜打；然而基於自己的基督信仰，想著很多事工做在最小的身上，就如同做在主耶穌的身上一樣，這理念使我始終成為了他的溫暖！
竟是如此不可思議地，讓我在一個月內接到這三通電話，內心的興奮似乎已掩蓋了焦慮。他們這些年一直與我保持聯繫，不只是噓寒問暖，而是像朋友一般，經常毫不猶豫地問我一些個人的問題。
而這幾位慢飛天使幾乎異口同聲的心聲，即是面臨成年後要不要結婚的問題？這叫我這個並非婚姻、遺傳基因專業的老師相當為難，我其實沒有能力與立場給他們作任何負責任的建議，只能叮嚀他們一定要跟父母磋商，還要認真地想一想自己身心是否已經準備好了。
惟後者我怕他們自己都不能理解問題本身的嚴肅及後續性，這讓我非常糾結，是否要將利弊得失全盤告知，但又擔心我如果真的說了，是否會毀掉別人的希望與一生幸福？思來想去，我決定把這一切在禱告裡交託給上帝，祈求神來帶領與賜福！
生活質樸認真讓老師為榮
還記得在學校裡第一次看到裕民的時候，他帶著一抹羞澀又淺淺的憨笑，飛快地幫我提著要上課的道具與教材，從資源教室搬到課堂；我一進教室卻瞥見他又在擦黑板，賣力抖動的身軀與掉落的汗珠，在盛夏的氣息中一起飛舞著。
裕民畢業後很久的某一天，我在松山機場的二樓休息區準備搭機到上海，看到一個身著工作服卻又有點熟悉的身影，就帶著那抹淺淺的憨笑，斜低著頭，賣力地在大廳裡掃啊掃的。走近一看，最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他額頭上那串爆大又眼熟的汗珠；裕民真的做什麼事情都是全力以赴，感動之餘，我使勁地用手臂環抱了他的肩膀，真想要幫所有出境的旅客好好謝謝他，也想說：老吉永遠以你為榮！
猶記得在學校被分到教高三畢業班，素聞高年級特教學生又皮又難帶，但是3年1班給我的感覺卻像春風一般的和煦舒適，這要歸功於班上的正副班長與他們的威儀，使班上的秩序維持得異常的好！蘊雯坐在教室前段，照顧著中低功能的同學，軍同則坐鎮後段，看守著幾個躁動精障的同學，兩人默契十足，就像金庸小說裡的郭靖與黃蓉，盡心地看守著大宋的每一寸城池！
記得在一次偶發性事件中，一位身心失調的同學突然失控飛奔出教室，瞬間已攀上教室所在二樓的欄杆並作勢往下跳。危急之際，後方突然有一雙大手拽住了同學的褲頭。僵持中最終由我於其後將他拖救了回來，而那雙第一時間援救的大手，正是軍同無時無刻在同學背後守候的那雙手。
而多年後一個冬日裡，我在台北四四南村的麵包店裡又再見識了這雙手，這回軍同正用它們使勁地搓揉著麵團，臉不紅氣不喘地，而東家對軍同的手勁與產出非常滿意，誇讚之餘還特別請了我這位師長一杯咖啡。記得那天，天氣格外的寒冷，我卻瞥見溫暖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投射在軍同藏不住的笑意裡！
躁動的心靈得醫治與自信
也記得2010年因受感召來到伯大尼兒少家園當義務課輔老師，未設想社工派給我的是一位極其特殊的輔導對象，他叫國銘，有著清秀的臉龐，卻怎麼也抵不住他自己無法停歇的躁動，舍監告訴我，半年內已經更換了兩位輔導老師，都沒有令他稍事收斂。
當我進入國銘的起居室，直撲而來的竟是陣陣叫人作嘔的腳臭味，其手腳更因蚊蟲叮咬進而潰爛的瘡，蔓延在整個手臂及大小腿上。國銘告訴我，他阿嬤一直說他身體裡住著一個魔鬼，即使晚上睡著了，仍會不自主地猛烈抓自己身體；而惡性循環、週而復始的結果，就是這些惱人的傷口，長久以來都沒完全得到癒合。
當下我即買了藥膏讓他塗遍了所有患部，我也在頂樓祈禱室裡領著他一起禱告，並跟他約定：如果每天按時擦藥，而且下週他身上的瘡能慢慢結痂、如果每天晚上能帶著手套入睡、如果睡前能跟宿舍老師一起晚禱，我會準備禮物送他。
沒料到因為這樣的激勵及來自上帝的醫治，他的全身傷口竟神奇地在一個月內慢慢癒合，手腳疤痕也漸漸淡化退去。三個月後，國銘終於恢復了俐落的身形，這位15歲小朋友也不再經常躁動，除了原有的英氣臉龐外還多了一份自信！
重生的國銘在18歲時離開了伯大尼，在外獨立謀生，先後當過燙衣工、洗車工，現在落腳在一間著名的鍋貼店當店員，也在那認識了人生的另一半巧莉。兩人訂婚後，我帶著禮物去看他們，準夫婦倆攜手為我煎了我最愛的玉米鍋貼。當巧莉端著剛做好的酸辣湯來到我面前時，突然羞怯靦腆地丟了一句：「阿銘跟我提了不曉得多少次……說華老師是他永遠的老師！」
靠主堅韌翅膀翩然翱翔
四位小朋友都長大成熟了，他們雖有著不同的人生經歷，比別人起步慢而艱辛許多；其中的辛酸血淚，或許不是一般人可以體會，而我有幸在人生道路上陪伴他們走一段，與他們共同成長。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人類最單純、最質樸的靈魂，他們也是最容易得到滿足及喜樂的一群，說他們是天使總不為過！
過去我曾在課堂上播放《阿甘正傳》給他們看，為的就是勉勵他們一定要努力向前，仿效阿甘精神，在人生每一個階段都能專注，努力只做一項最擅長又喜歡的事，熟習之後不但可以養活自己，終可超越自己的慣性，甚至忘卻自己曾有的缺陷，而如今很顯然他們都做到了。
至於結不結婚？結婚後會如何？就把一切交託給神，只求上帝作主並堅韌他們的翅膀，飛得慢些沒關係，且讓他們有能力展翅飛得更高、飛得更遠……
裕民與另一半、軍同與蘊雯、國銘與巧莉，他們的結婚禮物我都準備好了。遙望著藍天，我彷彿看見了他們翩然翱翔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