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恩

剛來美國的那一年，「波霸奶茶」一詞尚未正式收錄在《韋氏大字典》中。

來美前在故鄉沒有喝過波霸奶茶。「波霸」這個詞，指的就是香港某艷星胸前的那兩點，是讓人有些難以啟齒、聽了也會有點臉紅的名詞。

至於奶茶裡面的那些點，印象中在故鄉稱之為「粉圓」，一般是木薯粉做的。「粉圓冰」是炎炎夏日在夜市、路邊攤常見的消暑聖品。還有另一種山粉圓，是俗稱「狗母蘇」或「香苦草」的山香種籽煮成，像包著小數點的粉圓；又稱「青蛙下蛋」，取其形似。

紅茶預表移民生涯未來？
移民來美的那個年代，「奶茶」在故鄉尚未流行。當時最受年輕人歡迎的本土飲料，是「泡沫紅茶」，而且必須是手搖的。當然，一般美式速食店裡的冰紅茶也很受歡迎。年輕學子點一杯紅茶，一份小薯，就可以在店裡消磨一個下午。

還記得頭一次在美國麥當勞點冰紅茶，喝下第一口後的震驚心情：美國的冰紅茶居然不是甜的！

故鄉美式速食店裡的紅茶，全是調好甜味的。美國的速食店則是在擺置吸管紙巾的檯面上放著一大盒糖包。白糖砂糖代糖隨你自取，讓你見識到美國人的豪邁大方。只是糖粉倒入冰茶裡很難溶解，往往喝到最後一口才吸得到沉澱在杯底的糖渣。

一回與幾個亞洲來的同學聊天。同學A煞有其事地分析，為何美國冰紅茶不甜？「美國是強調獨立自由、講究個人主義的國家。既然每個人對『甜』的定義與接受度不同，為了尊重其中的差異，所以紅茶不加糖。喜歡甜的，糖包自取。要多甜，自己決定。這就是美利堅合眾國偉大之處，連對一杯冰紅茶甜不甜的選擇都絕對尊重！」

同學A的分析不無道理。只是仍無法解決糖粉在冰茶裡無法迅速溶解的問題。同學B提出另一個形而上的觀點：「或許這是預表著移民生涯的未來？在這塊充滿機會的土地上，你可以用各種方法一圓美國夢。要想馬上嘗到甜頭，不太可能。唯有認真打拚、靠時間沉澱，才有可能苦盡甘來。還有，要想完全融入主流社會，可能比想像中的困難……」

同學合開奶茶店大受歡迎
記憶中，不甜的冰紅茶大概喝到大學快畢業的那一年，加州洛杉磯才開始出現「波霸奶茶」的蹤跡。樂X杯、快X立、X仁輕鬆小站……這些新移民開設的飲料店，推出加了奶精與糖水的冰紅茶，放入一勺黑珍珠粉圓，用粗粗吸管吸溜入口──嚼起來較印象中的粉圓來得Q彈。既熟悉又有點新奇的滋味。嗯，可以再來一杯！

同學A與B曾合資加盟一間波霸奶茶店。菜單上的選項從全糖半糖少糖到無糖，從全冰半冰少冰到去冰。奶茶店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每天大排長龍，其中也不乏白人顧客。其中一位有著一頭茶色頭髮的常客，日後成了同學B的老婆。B不無得意地說，自己可能沒有完全融入主流社會，「但至少成功地讓主流社會溶入冰茶裡！」

2016年美國大選期間，民主黨候選人希拉蕊至紐約皇后區拉票。在地品嘗了據說是生平的第一杯波霸奶茶──不愧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女強人，穿著藍色套裝、手裡握著的彷彿不是奶茶杯，而是杯雞尾酒。女強人在鏡頭前煞有其事咀嚼了一陣說，從來沒試過「嚼嚼茶」Chewy Tea，好喝，我喜歡！雖然「嚼嚼茶」一說被網路酸民著實嘲笑了一番，但畢竟也點出了「波霸奶茶」的精髓：波霸就是得Q彈有嚼勁！

夫妻同打拚孕育夢想起點
加州波霸奶茶進入百家爭鳴的戰國時代前，曾默默存在於一些小吃店的隱藏菜單。靠熟客口耳相傳，成為必點單品。波霸奶茶裡的波霸，得用黑糖熬煮，而且是每天現煮，才會Q彈好吃。這是同學C告訴我的。

我不太記得那回關於美國紅茶為何不甜的議題，C有沒有說甚麼。在一群大學生中，可能因為年紀較長，她向來是最沉靜的那一個。當大家就美國夢侃侃而談，編織各種計畫，C總是默默地聽，嘴角掛著淺淺的笑。C早有未婚夫，兩人計畫畢業後馬上結婚。C的婆家在華人區開了一家小麵館。婚後C就在那裡學習煮牛肉。

這間小館是C與丈夫胼手胝足、一起孕育美國夢的起點。婆婆將牛肉秘製湯頭的配方傳授給媳婦，要她起誓絕不外傳。她每清晨天未亮來到廚房，預備食材、由老墨工人幫忙把那一口沉重的巨無霸鍋端上爐台，開始熬煮牛肉湯。

一串串眼淚掉進苦杯裡
在孩子即將進入小學前，負責櫃檯收銀的老公外遇，搭上店裡的服務生，執意與糟糠妻離婚。餐館、房子全登記在公婆名下，C拿不到半毛錢贍養費。那帖牛肉湯秘方卻意外成了她的保命符──可能是擔心秘方外傳，也可能是出於愧疚，婆婆提議讓她繼續在餐廳工作，按月領薪水。

為了孩子、為了生存，C忍辱含羞繼續留在麵館。每天清晨，她仍到店裡熬湯，外加一大鍋黑糖波霸。C信守承諾，始終沒有外洩湯頭秘方。波霸不在保密條款之內，她大方傳授作法：要加黑糖，用小火慢慢煮，守著鍋子時時攪拌，不要讓粉圓黏鍋底。煮出來的波霸粒粒分明透亮，每一顆都帶著甜蜜的滋味。

我邀C來教會。初來的時候，她唱詩歌會掉眼淚、低頭默禱也掉眼淚，牧師講道時間還偶爾聽到她用面紙擤鼻子的聲音。都說「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我卻覺得那是美化了悲傷。舊約詩人在《詩篇》裡禱告：「求你把我眼淚裝在你的皮袋裡」。對C來說，她的眼淚是盛在牛肉湯碗、波霸奶茶杯裡──什麼時候，上帝才會嘗到她的苦情，將她的苦杯化為祝福之泉呢？

珍珠姊妹人生終於熬出甜味
波霸奶茶，有兩種最常見的英文拼法。一是Boba Tea，二是Bubble Tea。Boba一般公認就是「波霸」的音譯。Bubble的典故則較難考據；有一說是源於手搖茶上面的那一層泡沫；但也有說是美國人聽不懂Boba，以為說的是Bubble，加上波霸圓圓的也像泡泡，所以就這樣傳開了……

當然，還有「珍珠」這第三種說法。雖然有人堅持，珍珠是小粉圓，波霸是大粉圓，兩者萬萬不可混淆！但相較於波霸或泡泡，珍珠之說顯然文雅得多。

一年復活節教會辦園遊會，C預備了一大桶冰奶茶與一大鍋波霸。洋人弟兄姊妹初嘗這款飲料驚艷不已，直問這充滿嚼勁的甜蜜小玩意兒是甚麼？C想了想，說這是「黑珍珠」。洋人聽了個個點頭稱是──中國飲食文化果然博大精深！

好像從那時開始，洋人弟兄姊妹看到C，都喊她「珍珠姊妹」Sister Pearl。「珍奶」雖然不是C原創的名詞，可至少我們教會的洋人弟兄姊妹，都將她視為珍奶的啟蒙者。多年後珍珠姊妹自己創業，事業有成。有時我會想起她那段煮黑糖珍珠的歲月，想起她的眼淚。她的人生，也終於熬出甜味了。

成長地圖不缺席的青春指標
波霸奶茶經過多年演變，早已不再是華裔新移民的特色飲料。它是經過北美在地文化洗禮的產物，也是亞裔美國人尋找身分認同的標記。很多土生土長的亞裔二、三代，喝波霸奶茶的次數大概比喝可樂還多。「開一家波霸奶茶店」也曾是兒時作文「我的志願」中的選項。這些亞裔學子下課後除了去星巴克，就是去泡波霸奶茶店。社團辦活動、學校有比賽，波霸奶茶也常是慶功宴與辦趴不可或缺的飲品。

ABC喝波霸都喝成精，哪裡有網紅店、哪家推出新口味，網路社群一呼百應，瞬間成為熱門打卡點。亞裔二代中很紅的YouTuber馮氏兄弟（Fung Bros），曾推出以波霸奶茶為主題的音樂視頻《波霸人生》（Bobalife），以饒舌說唱的方式道出亞裔移民後代如何在波霸奶茶裡、在文化美食中尋覓身分認同的心聲。波霸奶茶是伴隨他們成長的印記、成長地圖裡不可或缺的青春指標。

「波霸奶茶效應」不都是甜的。疫情期間BLM（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如火如荼展開，不少亞裔新移民父母與子女就此議題產生矛盾。年輕人積極聲援非裔族群，年長一輩則認為這「黑命貴」根本是小題大作。

同學A就與兒子吵得不可開交。兒子不滿老子對非裔美人有偏見，「少數族裔模範生」的優越感太重！A則指著兒子鼻子教訓道，自己辛苦來美留學打拚，誠實繳稅，哪裡有甚麼特權了？他讓下一代過好日子、不愁吃穿，不是讓兒子反過來罵老子是種族歧視者！

「這臭小子根本就是『波霸自由派』！」A忿忿不平地說。

亞裔二三代走出創新之路
「波霸自由派」（Boba Liberals）是近年來新興的詞彙，據說還是亞裔自創的。這個詞帶有些貶抑的負面意思，用來諷指那些「喝波霸奶茶長大」的亞裔二、三代，除了擁有亞裔血統、愛喝波霸奶茶之外，並不真正關注亞裔族群的處境，也很少為亞裔新移民發聲。波霸自由派無法真正體會上一代移民的艱辛與犧牲，反以「模範少數族裔」的身分為恥，將上一輩努力打拚的成果，扭曲為「亞裔特權」。

面對同學A的抱怨，我不禁想起年少時針對「為何美國速食店冰紅茶不甜」的討論。A的「尊重自由說」言猶在耳，面對兒子與自己相左的態度卻很難心平氣和地尊重。A 與B合開的奶茶店早已歇業。B與白人妻子離婚後被狠敲了一大筆贍養費，幾乎是兩袖清風地返鄉，從此再無音訊。A轉戰房地產生意，買下幾個小型商場，將店面租給零售業與餐館，其中還包括一家星巴克。A說他早就不喝波霸奶茶了，「高糖、高熱量，不能解渴還喝下一大堆卡路里！」

A可能不清楚，在洛杉磯、紐約等波霸奶茶的一級戰區，有不少亞裔第二、三代開設的波霸奶茶店。其中一些不但成為網紅店，還被主流媒體報導。這些亞裔二、三代調製的波霸奶茶，有的標榜採用有機鮮奶，還有豆漿、燕麥與杏仁奶的選項。糖水則以蜂蜜或新鮮水果熬煮的果醬代替。雖然木薯粉仍從亞洲進口，可卻有自己的波霸生產線。菜單選項更是千變萬化，充滿多元創意，一杯要價可能比星巴克拿鐵貴上好幾倍！

我猜，A可能也不知道，這些菜單上印的文字，全部都是英文。

（本文為2024年北美文苑文學獎散文組得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