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27 基督教論壇報 / 藝文影視

電影《隔壁的房間》觀後:生命終章的溫柔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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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英格麗和記者瑪莎久別重逢,瑪莎開口竟向友人提出一個驚人要求。(劇照提供:華納兄弟)

◎彭盛有(基督教台灣浸會神學院專任教授)

近期上映、由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執導的電影《隔壁的房間》(The Room Next Door)是一首徘徊於生死邊界的深刻詩篇。影片透過細膩的情感鋪陳,觸及生命中最複雜的倫理困境:自主與依附、告別與陪伴。

作為一名基督徒,同時關注倫理學與神學美學的神學人,觀看這部電影猶如踏入一場多層次的生命對話。阿莫多瓦不僅探討「安樂死」這一尖銳的道德議題,更以詩意的語言與視覺意象,細緻描繪痛苦、友誼與愛,勾勒出人性中幽微而深沉的紋理與張力。

阿莫多瓦始終以獨特的人文主義與存在主義視角,凝視生命與死亡這一永恆命題。他的鏡頭曾停留在《我的母親》(Todo sobre mi madre, 1999)的哀傷告別、《悄悄告訴她》(Hable con ella, 2002)的孤獨對語、《玩美女人》(Volver, 2006)的情感歸來,以及《痛苦與榮耀》(Dolor y gloria, 2019)的自我重構中。

如今,藉由首部英語長片《隔壁的房間》,他改編西格麗德‧努涅斯(Sigrid Nunez)的小說《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What Are You Going Through),再度回歸這一命題,並將敘事推向更深邃的層次,最終榮獲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

瑪莎表達接受治療後各種身體不適,體力與記憶皆不如從前。(劇照提供:華納兄弟)

深刻友誼帶出叩問生命對話
影片圍繞兩位女性展開:瑪莎(蒂妲‧史雲頓 飾)和英格麗(茱莉安‧摩爾 飾)。瑪莎是一位罹患晚期癌症的戰地記者,她欲將死亡的掌控權交回自己手中,卻不願孤獨面對終點,於是邀請久未聯繫的作家好友英格麗陪伴她度過最後的日子。在那間遠離塵囂的郊區別墅裡,瑪莎住在一端,英格麗則住在「隔壁的房間」。這一條相鄰的空間,化為生與死、陪伴與孤獨之間的微妙邊界。

「我想在還能選擇的時候結束,這是我人生中唯一可以完全掌控的事。」瑪莎平靜地說。她的語氣堅定,幾乎帶著決絕,將死亡視為最後的自由。而英格麗則在掙扎與不安中反問:「你確定這就是你想要的嗎?我們不能再試試別的辦法嗎?」這段對話,是兩人性格與觀點的縮影:一方的坦然,對映著另一方的猶疑。這樣的交流,寂靜卻又飽含情感張力,讓人看得屏息凝神。

英格麗的陪伴,並非源於完全的認同,而是一份深沉的承擔。「我不需要你的理解,只需要你在我身邊。」瑪莎的這話道出影片的核心:陪伴,是一種超越理性與道德的愛,是一種無條件的共存。而英格麗最後回應說:「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會在隔壁,我不會走。」這是友誼最深刻的詮釋,也標誌著她內心的蛻變與成長。

阿莫多瓦的美學語言,讓這些對話充滿詩意與力量。導演與攝影師愛德華‧格勞攜手,將每個畫面打造成流動的藝術:瑪莎的房間裡秩序井然,象徵她試圖掌控即將失控的生命;窗外自然光線的滲入,卻又像是一種超越性的召喚,為生命的終點增添了一抹溫柔的啟示。紅、綠、紫的鮮明色彩,遊走於服裝與布景之中,映襯著角色內心的波瀾與掙扎。

《隔壁的房間》沒有提供標準答案。阿莫多瓦選擇敘事的留白,讓瑪莎的決定與英格麗的陪伴,成為一場意義深邃的對話。真正的問題不在於死亡的必然,而在於當生命走向終點時,愛與陪伴是否能賦予它新的重量。

影片最後,英格麗坐在窗邊,凝視著光線灑落的房間,眼中盈滿淚水,卻也帶著平靜。那一刻,死亡不再只是冰冷的終結,而是一首靜謐的輓歌,輕聲發問:在這漫長的黑暗中,是否仍有愛與美,能成為穿越痛苦的光?

瑪莎在郊區林間租下別墅,說服英格麗在「隔壁的房間」陪伴她走向人生終點。(劇照提供:華納兄弟)

生命倫理的悖論:自由並非孤立選擇
瑪莎選擇安樂死,試圖掌握生命最後的自主權。這份自主,既是對病痛的抵抗,也是一場對生命意義的深刻質疑。然而,阿莫多瓦並未輕率地將這個決定詮釋為對自由的禮讚,而是細膩地描繪出自主與情感依附之間的矛盾——自由,從來不是孤立的選擇

瑪莎的堅定,始終依賴著英格麗的陪伴與見證。她拒絕獨自面對死亡,邀請英格麗住在「隔壁的房間」,見證她最後的離去。這一相鄰的空間,彷彿成為兩人之間無言的聯結,也讓人不禁深思:真正的自由,是否能夠完全脫離他人而存在?抑或,自由的意義,唯有在愛與關係的滋養下,才能真正被實現?

傳道書的話語在此輕輕迴盪:「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傳道書三章2節)從信仰的視野來看,生與死如同四季更迭,既不可逆轉,也蘊含著神聖的秩序。這秩序並非對個體自主的否定,而是一種深沉的召喚,提醒我們在追尋自由時,不要遺忘生命深處的意義。

瑪莎所居住的現代主義別墅,井然有序、線條明確,像是她對混亂生命的一次理性反抗。這樣的空間設計,表面帶來短暫的平靜,卻也讓她內心的孤寂愈加清晰。她對秩序的追求,實則隱含著對生命意義的渴望。瑪莎的選擇,看似是對苦難的拒絕,卻更像是在面對死亡的一次叩問:當痛苦難以承受時,生命的價值是否依然存在?

阿莫多瓦保留了敘事的開放性,讓觀眾在角色的互動、沉默與陪伴中,回應那些未曾言明的問題。他的鏡頭,沒有將生命與死亡化約為非黑即白的命題,而是留下一片思索的空間,引導每個人去尋找屬於自己的答案。

從信仰的角度來看,十字架指向另一種可能:生命的價值,不在於自主的絕對掌控,而是在愛與關係中被顯明。苦難,或許是一個場域,讓人觸及愛與救贖的深度。而正是在這份張力與依附之中,苦難與美得以交會,成為生命最深沉而動人的回音。

瑪莎決絕地抓住死亡的掌控權。然而電影也藉由光影 語言彷彿提問:我們能否在苦難中看見更深的視野?

苦難的深度:在痛楚中重尋意義
瑪莎的選擇,表面上是對病痛的最終抗拒,卻也映射出現代價值觀的某種縮影:痛苦成為一個必須逃離、甚至徹底消除的敵人。然而,苦難只能如此被理解嗎?從神學美學的深度來看,苦難並非單純的否定,而可能成為通向另一層次的入口。

正如保羅在哥林多後書四章16節所說:「外體雖然毀壞,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這並非流於表面的宗教慰藉,而是一種深沉的召喚:即使生命面臨破碎,那破碎的縫隙中,或許潛藏著一種內在更新的可能。

阿莫多瓦的電影美學,正是對這種視角的詩意回應。他以光影為語言,將情感的流動細膩刻畫在畫面之中。瑪莎臥室裡光線與陰影的設計,恍若將她的內心世界鋪展成一幅無聲的圖景:希望與絕望彼此糾纏,秩序與混亂相互交融。而她臨終時透過窗外微光的最後凝視,模糊了死亡的邊界,那道光如同一個無聲的提問:面對不可逃避的結局,我們能否在苦難中看見一種更深的視野?

苦難或許不必是生命中必然摒棄的部分。從另一個角度看,它更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人性中最幽微的掙扎與最深的堅韌。正如十字架的苦痛,展現了愛與救贖的極致,提醒人們:痛苦雖是重擔,卻也能成為通向愛與意義的道路。而瑪莎的孤獨與掙扎,並非只是對苦難的拒絕,更在其中找到一種微弱卻真實的迴響——苦難,或許可以成為一個容器,承載著超越自身的意義。

阿莫多瓦將這份反思隱藏在光與影的流動間,在角色眼神的沉默中。他讓場景的冷峻秩序與人物細膩的情感交錯輝映,成就了一場無言的對話。瑪莎的選擇,並未在影片中被定義為對或錯,而是成為一個開放的邀請,引領觀眾重新審視生命與苦難的關係:當痛苦無法逃避時,我們能否選擇回應它?使它不再只是無望的負擔,而成為重新尋回生命深度的起點——在黑暗的邊緣,是否仍有一道微光,通向那無以名狀的超越?

英格麗在支持他人的同時,也直面自身的掙扎與懷疑。(劇照提供:華納兄弟)

友誼的光輝:愛與陪伴的倫理與美學
《隔壁的房間》的情感核心,並未止步於瑪莎的選擇,而是深入探討她與英格麗之間那份複雜而微妙的友誼。英格麗作為陪伴者,重新詮釋了「愛」的含義:她既未完全認同瑪莎的決定,也未試圖阻止,而是選擇以自己的方式參與其中。這份愛,不是為了解答或消解困境,而是一種無聲的承擔——在支持他人的同時,也直面自身的掙扎與懷疑。

英格麗的陪伴,更像是在責任與痛苦之間尋找一種平衡的過程。她坦言:「我寫了一整本書,但還是無法接受死亡。」道出她對死亡的抗拒與恐懼,讓她與瑪莎的冷靜形成鮮明對比,宛如生命的兩面相互映照。阿莫多瓦捕捉了英格麗的猶豫、動搖與最終的選擇,並未將這份陪伴英雄化或道德化,而是真實展現出人性的脆弱與堅韌,讓角色更加立體動人。

從基督信仰的倫理視角來看,英格麗的陪伴是一種「共擔」之愛的實踐。約翰福音十五章13節說:「人為朋友捨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大的。」英格麗雖未以戲劇化的方式體現犧牲,卻在最平凡卻又最艱難的時刻,深刻詮釋了愛的真諦——分擔他人的痛苦與孤寂,成為生命終點的見證者與同行者。

影片的美學價值,正在於它保留了這份友誼中的掙扎與矛盾,拒絕將「陪伴」簡化為單純的慰藉或解脫。英格麗與瑪莎之間的關係,既是共情與支持,也是一場對愛與責任的重新詮釋。這種張力,正是神學美學所揭示的核心:十字架之愛並非輕易的放下或犧牲,而是在痛苦之中綻放出真實而深邃的美感。

最令人動容的是,影片並未將愛描繪成毫無瑕疵的理想,而是在掙扎與不完美中,尋找屬於人性的光輝。阿莫多瓦以細膩的敘事與象徵性的視覺語言,展現了愛如何在矛盾與張力中找到微妙的平衡。這種平衡,引導觀眾步入一場深刻的倫理與美學對話,也讓我們在友誼的光輝中,重新感受生命的重量與意義。

英格麗向友人訴說內心糾結,友人則分析將遇到的各種倫理和法律問題。(劇照提供:華納兄弟)

結語:光影間的愛與救贖
《隔壁的房間》表面以安樂死為敘事核心,實則探討更深層的情感糾葛、倫理反思與美學表達。影片不僅呈現個體對自主權的追尋,更是一場關於生死的對話,在自主與依附、愛與責任、苦難與美之間尋找交集。阿莫多瓦關注的,並非情節的推進,而是如何帶領觀眾直視生命的終極問題,感受其中未曾言說的深意。

作為一名基督徒,我在觀賞影片時,深刻感受到它對基督教倫理的挑戰,尤其是在自由與依附間的拉扯。但同時,影片中的美學語言與神學深度的交融,也開啟了一種真誠的對話可能性。美學,作為一種超越宗教與文字的表達,為死亡這冰冷的命題賦予詩意的溫度。阿莫多瓦的明暗交錯,如同流動的詩行,角色之間的對話,則像是穿越寧靜的低語,輕輕迴盪著生命的回聲。死亡在他的鏡頭下,既是終點,也是開啟另一種視野的契機——在黑暗之中,我們是否依然能看見那一縷微光?

這是一部複雜且深邃的作品。阿莫多瓦以細膩而克制的手法,引導觀眾重新審視生與死的邊界:當生命走向終章,我們是否能在痛苦中尋得愛與美的回聲?苦難與死亡或許無法逃避,但愛與美始終是穿越幽暗的力量。這力量並不強求,也不試圖說服,而是在光與影的交錯間,讓我們停下腳步,重新凝望生命最真實的面容。

或許,當我們坦然面對死亡時,也能領悟:生命的意義不在逃離苦難,而是在其間發現愛的綻放與美的回響。這份回響,既來自有限時空中的此世之聲,也來自那無限超越的造物主所賜下的恩典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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