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朴
我本來打電話回家交代些事，誰知小女兒（小妹）突然搶過電話，說：「爸爸，大烏龜掉下樓，死了。」小妹的聲音也戛然而止。面對這種沉默，安慰說話只像一支小手電筒，無法照亮整個漆黑森林，但總聊勝於無。
小妹四歲那年，參加了一個短期朗誦班，附近正是香港著名的「金魚街」，我便經常帶她到那裡走走，後來她老是嚷著要飼養烏龜。那年生日，她終於如願以償，捧著細小的透明塑膠箱，裡面是兩隻只有半截指頭大的烏龜。回家時她那滿足的笑容，比全屋的燈光還亮。
女兒成功爭取飼養小烏龜
小龜陪伴了我們幾年。最初，小妹用兩根指頭掂起他們，像夾一片小葉放在面前，小龜四腳懸空抓划，嬌小可愛。妹妹年紀還小，卻像當起了父母。我們買來大瓶龜糧，也不知該給多少，怕牠們吃不飽，總是倒得滿水面龜糧密佈。
內子常說，兩隻小龜真是每天都享用自助餐。許是這原因，小龜的家越搬越大，後來改用嬰孩沐浴盆，牠們擠在那裡，還是侷促擠迫，最後乾脆給牠們整個露台活動。有次，小妹兩手並用，捧著較大的一隻，像提起一本厚厚的書，得意地說：「你看，牠已經很大了！」
聽家父說，大烏龜是爬過露台外圍一行磚，也不知如何穿過上邊狹窄的鐵柵，就這樣爬過去消失無蹤。沒有人看到經過，家父找不到牠，趕到樓下的平台，果然就看見了。
那時我和內子不在家，妹妹知道後，竟然沒哭。她在電話裡的語氣也很平靜，像報導突發新聞的記者。不過那晚臨睡前，當我問妹妹心情如何，她心裡的空空洞洞終於以淚水跑了出來。
我們家住二十樓，自然知道機會渺茫，第二天內子送了三個孩子上學後，還是去了平台一趟，只盼會有奇蹟。
當時我正在工作，忽然收到內子發來的照片。大烏龜伏在地上，脖子朝天仰長，頭抬得高高的，好像正在極力張望什麼，渴求什麼。我只道牠沒有死，但把照片拉大，細看之下，牠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白濛濛，旁邊殘留著一缺崩離的龜殼，慘不忍睹。聽內子說，許多蒼蠅已經繞著牠飛。
第一次和冰冷分離如此靠近
死亡跟石頭一樣，都是這世界一部分，如此真實，沒人可以迴避。人生路上，或多或少會給這樣的色調塗鴉。我們都像站在離岸不遠的礁石上，隨著年紀漸長，風高水漲，這樣的浪只會越多越急，最後總有一個把我們帶走，或是送回岸上，或是湧向深海。
小妹出生至今，第一次跟這種冰冷遙遠的距離如此近。那兩個星期，我們每天都會探問小妹的心情，每次她都是抿著嘴，豆大的淚珠代她說話。我們心裡擔心，於是帶她去買另一隻小龜，由於家裡留下的一隻已經是手掌大，為了給小龜作伴，回來時變成了兩隻，都是銅幣大小。
這次，我們把露台的鐵柵團團圍了厚紙皮，只道萬無一失。誰知某個下午，新來的一隻小龜不見了，內子趴到地上，找過了家裡大大小小的縫隙，最後才打電話來：「該不會又掉下去吧！」
露台外圍堵著的磚原本比小龜高很多，偏偏那時放了一支拖把，多了這不幸的踏板。我們最不願意的推測成了事實。
內子下樓找到小龜時，牠正爬在地上，捧起來時受驚掙扎，倒是很有力氣。我們都說，這真是奇蹟！那晚回家，我探頭細看，牠正在缸裡抓挖透明膠牆，跟平常沒兩樣。我們吁一口氣，可是第二天下午，內子打電話來：「小龜不動了。」
「妹妹知道嗎？」
「我還未跟她說。」
看著小龜已經僵直的身軀，脖子同樣張得老長，著實令人難過。內子用紙巾蓋著，放在高處，不忍給小妹看到。我們在等待奇蹟出現，過了一天，再過一天，鈍鈍的腐味終於傳來，不得不面對事實。小龜也是內子趁小妹上學後，悄悄埋在平台花叢裡。她跟小妹說：「我們想念牠們時，可以到那裡紀念牠們，那裡還長出了一棵樹苗，十分茂密。」
這也許是生命的更替。小妹連續經歷了兩次拍來的白浪。
生死課題激發傳福音熱情
後來有次，她摟著我撒嬌，忽地凝神望著我的頭頂。「我看到有些白髮。」她悠地收起張開的臉，轉念說：「爸爸，你是否會死？」
「對啊，每個人都會死。」
「為何天父一定要人死？」
「我們死後，才能到天堂，那是一個更美好的地方，天父知道這些，早已經安排好了。」
「但爺爺奶奶未信，他們豈不能去天堂？」
我想了想，只好跟她說：「所以我們要努力跟他們傳福音。」
過了會兒，小妹正在浴室洗澡，家母也在那裡收拾衣服。小妹灑著水，忽地說：「奶奶，你要信耶穌啊！這樣才能上天堂。」
那時我正陪著哥哥在房裏學習，大家都嚇了一跳，我們猜得到家母的反應。記得我年輕時，她經常因為信仰向我破口大罵，冷言冷語，後來越發激烈，敵視的程度使人待不下去。那時我已不抱希望，打算搬到外面，誰知意想不到的事出現了，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竟然一反常態，不再反對我的信仰。天父垂聽禱告，一切來得突然又自然，找不到蛛絲馬跡，只能說上帝在她心裡動了工，所以我深信祂還會繼續工作，只是不曉得祂的時間表。
不過我和家母在信仰方面，從來是河水不犯井水，免得不歡而散。誰知這次，小妹竟然這樣單刀直入，無畏無懼。
果然不出所料，家母的語氣像穿上盔甲，拿起盾牌和刀劍，警告小妹：「你夠膽，不要再說，否則我不客氣！」
小妹卻沒有退縮，更加迫切：「奶奶你快信吧，我這是為你好。」她還不斷勸說，幸而家母忍著氣沒發作，怒沖沖出了去。
那個主日提起此事，大哥和弟弟都對小妹的勇氣嘖嘖稱奇，但我大概明白。我讚賞她，她只微微一笑，我知道她已經長大不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