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瑋誠（台大生態學與演化生物學研究所教授）

海洋，是地球上最廣闊而神祕的領域，它孕育了生命，塑造了文化，維繫著無數物種的生存。然而，進入21世紀的我們，正站在一個關鍵的十字路口：現代科技，尤其是人工智慧的飛速發展，賦予我們前所未有的力量來認識和保護海洋，但也可能被誤用，成為更有效率的掠奪工具。這一切的走向，將取決於我們如何運用知識與理性，而深植於基督信仰的倫理觀，將是我們在這片變幻莫測的藍海之中最穩固的指南針。

海洋的重要：在生計與生命之間

海洋的重要性，早已超越人類的想像。它是許多生物的起源與棲息地，更是地球上最主要的氧氣生產者，甚至有研究指出，海洋對地球氧氣的貢獻，可能比樹木更為關鍵。同時，它也支撐著全球數十億人的生計：大約有30億人依賴海洋為生，10億人以海洋生物為主要蛋白質來源，更有4千萬人直接從事與海洋相關的工作。從漁民到航運業者，從沿海居民到陸地消費者，海洋的脈動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

然而，這種對海洋的龐大需求，無可避免引發了嚴重的生態衝突。全球暖化、海洋酸化、過度捕撈、廢棄物污染以及棲地破壞，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侵蝕著海洋的健康。回顧歷史，過去西方強權主導的「海洋文明」，往往以無限擴大生計為目標，導致對海洋資源的掠奪、佔領與剝削，為今日的困境埋下伏筆。

AI在海洋治理的潛力與潛藏風險

在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我們擁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效率的工具來應對海洋治理的挑戰。人工智慧（AI）的崛起，為海洋治理帶來革命性的潛力，它能夠處理並整合天文數字般的數據，這是人類大腦難以負荷的任務。

1. AI在海洋監控與治理上的應用
想像一下，當全球數百萬艘漁船、歷年來數千億筆的GPS數據匯聚在一起，透過AI進行分析，我們可以精確了解全球捕魚的壓力分布與海洋生產力的關係。過去，這項工作幾乎不可能完成，但是現在，AI可以協助我們每年甚至動態地分析這些數據。研究發現，捕魚壓力大的地方，不一定與生產力高的地區重疊，這可能意味著某些海域存在管理鬆散，甚至是非法捕魚問題，AI的分析可以幫助我們更有效地制定漁業管理策略。

此外，AI也能協助我們預測海洋動物的棲地品質。透過輸入漁業壓力、污染程度、食物多寡等大量參數，AI可以預測不同海洋生物，例如綠蠵龜、加州海獅、雨傘旗魚的適宜棲息地，幫助我們更精準地劃設保護區、指定禁漁區，並規劃不同季節的漁業活動，大幅提升海洋管理的效率與精準度。

另一個令人興奮的是高解析度衛星影像的發展，配合AI的識別技術，讓監測大型鯨魚的分布和數量變得更經濟有效率。過去需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進行海上監測，現在透過衛星就能實時監控，降低了投入成本，也提高監測的頻率。雖然目前這項技術主要是針對大型鯨類，但是潛力不容小覷。

2. AI的雙面刃：精準預測還是精準掠奪？
儘管AI在海洋治理的應用展現出巨大潛力，但我們必須警惕其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正如一篇2020年跨國合作論文指出，雖然AI對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SDGs）的影響多數被認為是正向的，但也有高達35%的負面影響。當作者們全面評估AI與17項SDGs的關聯性，強調AI若被用於扭曲或自利式目標時，可能「扼殺、牴觸甚至逆轉」永續發展進程，包括對環境和脆弱社群造成更大傷害。

因此，如果政治與經濟誘因引導AI朝不當的資源掠奪目標邁進，這些技術反而加劇環境剝奪與破壞，成為「更強大、更快速的掠奪幫手」。造成「強者更強，弱者更弱」的局面。例如，精準的漁業監控，如果缺乏健全的倫理規範，可能被強勢國家或漁業公司用於規避監管，或是讓小型漁船的數據被忽視，使得大型企業更容易佔據資源。

再者，更先進的AI技術可能會被軍事或商業實體優先掌握，而民用領域能獲得的技術，可能僅是冰山一角。

基督教倫理的反思：為無聲的生命發聲

面對AI帶來的效率提升與潛在的掠奪風險，基督教倫理的重要性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突出。它呼籲我們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思考，更加重視弱勢群體，包括那些不會說話的海洋生物。

體會他者：超越自我中心
非裔女性天主教神學家Copeland曾深刻指出，若我們無法體會「他者」的身體感受和弱勢群體的聲音，將會重蹈歷史悲劇。她以17至18世紀啟蒙運動為例指出，這場本應追求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想解放運動，卻在科學技術的推波助瀾下，諷刺地使得黑奴制度更加規模化，因為科學成為了更精準剝削的工具。

今日的AI很可能成為「當代的啟蒙運動」。如果我們不警惕，它可能會重蹈覆轍，讓優勢文化更加優勢，弱勢文化更加弱勢。這正是「理性工具化」的危險所在──當理性僅僅成為實現自身利益的工具，而缺乏對他者痛苦的體會時，所謂文明的進步反而可能導致人類社會的倒退。

體會另外一個人的痛苦已經很難，要體會一個非人類生命的痛苦，更是難上加難。但這正是我們需要努力的方向。當政治經濟決策者漠視海洋生態系統的脆弱平衡，並放任施工噪音肆虐或漁業過度開發，AI技術不僅無法彌補這種治理缺失，反而會透過其「效率最佳化」的演算法，加劇海豚棲地的崩解速度。

AI的所謂「精準預測」僅是數據的冷酷分析，無法捕捉鯨豚族群在生態系統中的掙扎求存，也無法理解世代漁民與原住民，對海域那種超越經濟價值的精神連結。在這種情況下，「先進科技」淪為既得利益者實現霸權的工具，已成必然。

聆聽邊緣群體：基督徒的必要
2023年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短片的《鯨之聲》，探討了鯨豚因人類噪音干擾而受到的影響。導演正是在為這些不能講話的生命發聲。這種為無聲生命發聲的行動，正是基督教倫理「愛鄰舍」的延伸，即使「鄰舍」是無法表達的海洋生物。從神學反省的角度來看，聆聽邊緣群體，特別是那些不會講話的動物和海洋生物，是基督徒的必要之舉，而非選項。

聖經其實早有相關記載，只是我們是否選擇看見。上帝在創造天地萬物時，就賦予人類管理和照護受造物的責任。這份責任不僅是針對人類同胞，實則包括了地球上所有的生命。

指引著生計與生命的環境倫理

在面對生計與生命的衝突時，基督教環境倫理發出清晰的聲音。它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將人類與受造界的關係置於神聖的維度中。綜合多位神學家的觀點，基督教環境倫理的核心可以歸納為「愛、敬畏與責任」：

• 愛（Love）：這份愛不僅是對上帝的愛，也是對鄰舍的愛，對上帝所創造萬物的愛。它超越了人類的私利，包含了對生態系統的關懷與憐憫。

• 敬畏（Reverence）：我們對大自然應懷有神聖之心，因為它是上帝創造的奇蹟，蘊含著神聖的奧祕與秩序。這份對上帝的敬畏使我們不敢肆意破壞，而是謙卑地住在祂裡面。

• 責任（Responsibility）：上帝將受造界讓人類管理，使其能永續地為所有生命提供所需，並將其完整地傳承給後代。這是一項特權，也是一項責任，這種「責任承擔」是基督教環境倫理獨有的概念，它提醒我們，我們的行為會影響當下與未來。

這三個核心價值共同構成了基督教環境倫理的主軸。在面對海洋保育的巨大挑戰時，我們必須明白，倫理基礎比科技本身更為重要。當我們面臨經濟發展的壓力時，作為基督徒，我們是否還能堅持這份環境倫理？這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如果我們只是在不損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才願意與環境和平共存，這是否真正符合基督徒的環境倫理觀？如果沒有正確的倫理指引，再先進的科技也可能成為破壞的幫兇。基督教環境倫理的核心價值「愛、敬畏、責任」應當成為我們引導科技應用，並做出海洋治理決策的基石。

人在海中的道路，像魚穿行於深水；但無論人如何聰明，若沒有靈魂的正直與愛，終究不知何往。

我們準備好用愛、敬畏與責任，迎接這場科技與倫理的挑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