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魚
自小非常討厭菸味,慶幸成長過程中重要他人皆無抽菸習慣。走在路上,總是嗅覺先行,視覺隨之四處掃射,或上下、或左右、或巷弄、或柱旁,我樂此不疲地搜尋「迷霧星人」的蹤跡。他們常常不見其人,只聞其味。當正面迎擊吞雲吐霧的癮君子們時,我總能熟練地踏著迷魂陣法,左閃右避、快步衝刺,既是日常健身的一部分,也像是在都市叢林中進行求生訓練。
菸味瀰漫勾起過往傷痕
生父近年偶爾回到家中,總有意無意與我錯開行程;這次母親節卻難得有一面之緣。記憶中那個煙霧繚繞的家,再次被完美復刻。我拉著行李箱返回南部老家,一打開門,我就知道:「他來了」。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菸味,新鮮現做、產地直送,濃烈且無處可逃。那一刻,我被這股氣味標註為「外來者」。
無邊界地瀰漫整間屋子的菸味,讓我思索著如何奪回自己的地盤。怒火直衝腦門,腦中盤旋各種反擊方式:諄諄教誨?冷臉對峙?破口大罵?仗著自己「站得住理」,我氣勢洶洶衝上樓,全副武裝,只等目標現身即可火力全開。
我一個箭步推開母親房門,沒料到迎來的,是睡眼惺忪的男性臉龐,以及正低頭滑著平板的母親。她抬起頭,輕聲問我:「明天想吃些什麼?」我下意識用最甜美的語氣回應。目光一轉,看到那與我眉眼相似的男人與他滿臉的倦容,我瞬間凍結,卸下武裝,悻悻然轉身離開。
連我位於頂樓、緊閉房門的臥室也無法倖免。整晚,我聞著菸味輾轉難眠,腦中反覆思索「二手菸」的定義:它不只是空氣中的殘留,更是一種無法選擇、卻被迫承受的關係。翌日清晨,叫醒我的不是陽光或夢想,也不是鬧鐘或尿意,而仍是那股揮之不去的菸味。高速運轉的風扇與敞開的窗戶無法吹散那股氣味,卻意外地,吹回我與他的一段童年回憶。
回憶在心中築起高牆
時光倒流到那間小套房,他一手夾著點燃的香菸,另一手握著深藍色彩色筆,與我對坐在地板上,一同試著完成一幅著色畫。記憶中,那位公主最後穿上了一件深藍混著粉紅的骯髒禮服,原本華麗的裙擺,被強勢的藍色覆蓋簡化了。薄薄的著色紙上,有幾處因我試圖用其他顏色蓋過藍色而損破。我想,他至今都不知道,其實我並不喜歡藍色。
多年以後,他再次以氣味宣告主權,而我,竟又回到那個無處可逃的六歲女孩,依舊無計可施。我曾以為,長大了就能保護自己和媽媽,也能為過去討回公道,能夠讓這個男人知道自己已經不好惹。但我發現,氣味能穿透樓層、翻越牆壁,而回憶,早已在我心中築起一道高牆,圈住我也遮住光。
那一夜,我在菸味中翻來覆去,心中的不快還在張牙舞爪。忽然,一個微小的聲音閃過:「你是否願意原諒?」我立刻反駁:「他根本沒道歉,憑什麼我要原諒?」但這溫柔卻堅定的聲音繼續提醒我:耶穌在十架上赦免那些不悔改的人,也饒恕了像我這樣,自以為義的人。
原來,饒恕不是清算是非對錯,也不是強迫自己遺忘傷害,而是選擇不再被那段關係綁住,不再困在那些回憶裡。那一夜,成了一次信仰深處的自我檢視:那個自以為已經活出新生命的我,其實還不完全,其實仍在被修剪、被醫治的過程中。
為他禱告只因赦罪恩典
誠實面對自己,我真的沒有辦法立刻釋懷,也無法一夕之間假裝那些氣味與傷痕不存在。但我做了一個選擇:我可以學著為他禱告,也為自己禱告。我願意為傷害我的人禱告,不是因為我有多聖潔,而是因為我已經在基督裡,經歷過一份不配得的赦免恩典。
正如聖經所說:「唯有基督在我們還作罪人的時候為我們死,神的愛就在此向我們顯明了。」(羅馬書五章8節)祂的饒恕,從不等待我們配得才臨到,因我們永遠還不起那筆債。
那幅骯髒的著色畫,終究無法回復原樣。但我想,也許有一天,我可以將它交到耶穌手中,祂會溫柔地、一筆一筆地,陪我描繪出一幅嶄新的畫面,那裡有盼望、有光,也有自由。
神的愛,不只是改變了我對「父親」的看法,也正在改變我對「自己」的理解,我是被赦免的孩子,也被呼召去學會赦免。即便菸味依舊濃烈,我卻開始學習,在空氣中尋找那一絲屬於神的恩典。
願有一天,我不再只是聞到菸味,而是能回憶起一些微小但溫柔的片段,像是一張著色畫、一段未明說的陪伴,一些拙劣的愛和關心,以及生命傷痕中從未離開過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