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蓀
「我銀行裡留了六百萬。你如果要,就自己去拿吧。」我留了訊息給姊姊,將手機收進提袋,攔了一輛公車,又開啟為五斗米折腰的一天。
上次銀行帳戶被人「不告而取」,我還沒辦法這麼淡然。
「E從你帳戶盜取了六百萬。已破產。」系統才跳出警訊,E立刻傳來擷圖,和好幾個笑到流淚的表情貼圖。那一刻,我們友誼的天平忽然在我心裡劇烈地震盪。天平的這一端,是這十幾年的相處中,她對我許多的好;另一端,則是手機遊戲裡,幾乎足以讓我買下紐約自由女神像的六百萬。
算沉迷嗎?那陣子,醒來的第一件事,都是點開程式,看前一晚的比賽自己最終拿到什麼名次、得到什麼禮物、房子遭誰打劫、錢又被誰偷了。
想起來,這名為「大富翁」的虛擬遊戲,或許是我此生最接近富有的體驗。
規則並不複雜。就是擲骰子,按照步數移動,或者收租,或者搶別人的銀行、打劫別人的房子以積攢財富。錢可以用來買房、升等。而系統會每日將玩家編組,依積分排名給予禮物;禮物中,除了錢和骰子,最珍貴的,是貼紙。空白的貼紙相簿裡,有21套,每套分別由9張不同星等的貼紙組成;星等越高,得來越不易。集滿整組,便能換得百來個骰子和數百萬元;要是集滿21套,則有萬餘個骰子、幾十億的錢在前方等候。
其實大富翁,誰孩提時沒玩過。怎料這還魂的老遊戲,竟教我們投注這麼多時光;這一切,得從新手福利說起。
新手期,骰子總是用不完,買房總是太簡單,比賽總是名列前茅。更別提那人情溫暖:二姊邀請我入坑,我又勾搭朋友加入,而人在澳洲的友人和外甥女面對我們這些連最低星等貼紙都沒有的新手,總是有求必應。有一刻,我甚至覺得,這遊戲牽起大洋兩地的友愛與親情,互通有無,彼此成全,幾乎是友人口中「共存共榮共好」的美麗新世界。
也於是,新手期,相簿一組接一組湊滿,而獎勵一個接一個來。正向回饋與成就感來得太快太容易。現實中,你索盡枯腸,一天也寫不成幾個字;在虛擬世界裡,你不過動動手指,便能半日蓋完倫敦、東京與里約。也由不得你不依戀。系統每八小時提供幾顆骰子、一點錢,過午夜再發根狗骨頭登入禮;每日有小任務得完成,每月不定期發起額外的酬賞小活動。等你回神,才發現食指已時不時便點開遊戲,而日月如流。
骰子在地圖上滾著,快樂在腦中踴躍著。好幾次,我聽見自己下意識哼唱的,是ABBA那首“Money, money, money. Always sunny in the rich man’s world.”
等玩了好幾天,我們去查,才曉得那教人上癮的快感,原來是多巴胺在作祟。儘管知道時,已然太遲了。
「自然的活化多巴胺活動(如吃與性)通常要付出努力、等待或依靠某些生物功能,但賭博或打電玩等具成癮性的行為在酬賞歷程中另闢捷徑,多巴胺大量湧入伏隔核;當大腦迅速分泌大量多巴胺成為新常態,會使我們不再對分泌少量多巴胺的事情感興趣,而寧可從事上癮行為,好維持多巴胺的濃度。」一位學者形容,「打電玩提高腦內多巴胺的濃度與性愛相當,對年輕心靈產生高風險,因為電玩綁架了他們的思想,讓他們無法說不。」
這樣聳動而誇大的描述,得等到骰子頭一次用光,才真切體會。
當骰子數顯示為0,往後須等待一小時才勉強得六顆骰子,眼前卻還有多少座城市待買下時,我們都不知所措。友人E當機立斷,用Apple Pay刷90元買來骰子一把。將真錢花在虛擬世界,她說,買快樂,值得。(新聞快訊:本款遊戲上線不足一年,已收到玩家上繳逾十億美金。前所未有的成功。)
我們其他人雖然沒有課金,但向來早睡的K,那陣子總是過午夜還未眠;我也曾為了確保名次,守候至凌晨兩點。後來,直接在手機裡設三個鬧鐘,提醒自己別忘準時領禮物。於是上班日的午後,手機鈴聲乍起,我沉著臉,低下頭,像有什麼要事那樣打開程式,按下「接收」。
其實有錢人的世界,一點也不容易。
在地圖上走,銀行的帳目數字不斷增加,然而在金額累積到足以購置下一棟房之前,那些錢隨時會被人偷走。一條訊息跑馬而過,就宣布你損失數十百萬甚至破產,得從頭再來。且系統嗜血,滾動的金額越高,越容易成為其他玩家的掠物。於是心驚肉跳。得等錢都換成不動產,餘下的數字即使被偷光亦教人不痛不癢時(譬如今天,我留了兩百多萬),才能稍得平靜。
然而,房產既「不動」,豈不正好等人拿鉛錘來砸?只要夜闌人靜,只要長日疏忽,總有人來侵門踏戶。直教人想起那句,「不要為自己積攢財寶在地上,地上有蟲子咬,能鏽壞,也有賊挖窟窿來偷。」
再說那些貼紙。每張都塗鴉精緻,且饒富故事性。
只消多玩幾天,低星等的貼紙便開始重複,再沒有價值;但凡開口,朋友間都是慨然應允。高星等的,卻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世上既同時有十幾億人在玩,人人都渴望集滿相簿,自然便有了交易機制,喊價競標,你情我願。常價是,一張稀有的五星金卡可換得兩張五星卡;一張五星卡又得另一張五星來換。於是,向來慷慨的外甥女,偶爾也寧可將稀有的重複卡片拿來交易,而不願白白給這些拖油瓶阿姨。更別提我那個靠算機率致勝的數理資優外甥,即使好卡片多有重複,仍不願分享。再回頭說說你自己吧,同樣只想和比你更有錢、擁有更多卡片的人當朋友,好從那邊得益處,對乞丐般的友人是閃避不及。
電玩就這麼成了人心的放大鏡,映照出裡頭各種算計與心機;攀高結貴,而恩典稀薄。即使在那個獎酬不過是些動畫與聲光刺激的虛擬世界,各人仍單顧自己。
於是乎,儘管在現實生活中並無顯赫財富,少年財主的心境卻也一夕體會了。想像耶穌若要我們拋卻好不容易積累的骰子、變賣所有房產來跟從主,都難免憂愁,何況真實的帳戶與財產呢?不禁感慨:有錢人要進天國,真難。
其實這篇文章起草於2023年,遲遲無法成文,乃沉迷忘我的證明。一年半之間,歷經成癮、為戒除而找來他款遊戲卻陷得更深,夜不成眠、白日疲懶、一事無成、大把大把的時間放水流,終於認識自己與遊戲的關係,除了刪除,別無他法。而今,好不容易贖回了自己。特此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