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雨
「聖靈感動我,這次社區外展我就先不參與服事了!」
小玫的話落下,像一顆彈力球,沒發出聲音,卻在空氣裡反覆彈跳,讓阿證心裡七上八下。他咬著吸管,珍珠奶茶還沒喝一口,胃卻像吞了一堆沒嚼爛的珍珠,堵得難受。
這也不是阿證首度聽到「聖靈感動」這四個字。
但每次聽到,就像踩進一攤軟綿綿、黏糊糊的泥巴。腳拔不出來,寸步難行。
小玫雙手交疊,沒有表情,眼中卻閃著一絲微妙的防備——不是敵意,而是一種「請別逼我說破」的無聲掙扎。她接著吐出一連串:「需要安靜等候主」、「從服事中退下來更多親近主」、「不能憑血氣服事」……語氣柔和,卻像築起一堵言語之牆,讓人無從穿透。
身為小組長,與這群人一起服事了三、四年,好歹也內建了「屬靈雷達」,阿證察覺,小玫最近似乎疲憊不堪——可能是工作壓力?生活忙碌?又或許,只是不想重蹈年年耗盡卻僅此一回的服事模式?
但這些理由,誰說得出口?
只要搬出「聖靈感動」,就像封上尼布甲尼撒王的印璽,誰敢質疑?
「主啊!為何是在這節骨眼……」距離社區外展活動只剩兩星期了,阿證心裡吶喊。肚子裡的奶茶珍珠似乎開始滾動起來,整個胃翻騰不已。
他試著喚回小玫的記憶:「你不是說……願意幫忙籌備物資?」
小玫平靜地點頭:「那時候還不清楚。但現在,我有感動神要我進入一段安靜的季節,暫時從事工退下來,好好等候祂。」
阿證一時無語,其實他很想問:「你確定嗎?」
他轉向旁邊,努力維持語氣溫和親切:「那便當的部分……王弟兄?」
王弟兄搖搖頭,聲音堅定:「最近工作忙得不可開交,主管臨時下達加班命令。我感到神提醒我,要先回到個人靈修的次序上。」
這句話說得太好了,阿證幾乎都想鼓掌了。他感到嘴巴苦苦地——該不是誤點了無糖奶茶?
靈巧迴避任務的話語滿場飛舞,阿證不禁想——如果「聖靈感動」這句話是方向盤,那我們這台車是否一直在原地打轉?
「那……有誰目前有負擔參與的嗎?」沒人講話,沒人看他。
直到剛信主不久的阿初舉了手:「我……其實沒什麼特別感動啦,但你們說信耶穌後就是要學習服事嘛。我週末有空,可以幫忙。」
阿證搖一搖奶茶杯,沉在杯底的珍珠黏成一團。他心裡嘆息:「沒被感動的舉手服事,不願意服事的全是出於感動!」
活動籌備期間,還有「便當之爭」。
「我說真的,聖靈感動我,這次的便當應該訂素的。」
訊息跳出來的時候,阿證剛咬下滾燙噴香、加了很多九層塔的鹹酥雞,胡椒鹽灑過量,一下子卡住喉嚨。他一邊猛咳,一邊看著手機。
這次社區關懷活動,原本只是探訪獨居長者、送上便當和祝福。誰知「便當口味」竟成為屬靈高地的攻防戰。
素蘭姊發了一長串訊息,補充她的領受:「我覺得聖靈感動我,要為這些長輩預備潔淨的蔬食。我對養生一向有負擔。吃素對年長者比較健康,也能防三高……」
阿證邊讀邊把鹹酥雞塞回紙袋。他還在猶豫要用哪個表情符號回應,王弟兄的訊息就來了:「我覺得這次活動是為長輩辦的吧?張奶奶上次還提過她最愛炕肉飯。不是應該顧念他們的喜好嗎?」
素蘭姊迅速反擊:「不,我們是為主辦的,不是為討好人!」文字冷峻如刀,雖未見語音,卻字字擲地有聲。
空氣瞬間降溫五度,連鹹酥雞都跟著涼了。「不然,這樣好了,」阿證嘗試用中庸之道:「我們訂七成葷、三成素,讓大家選擇,也尊重素蘭姊的負擔。」
才按了「送出」,素蘭姊秒回:「這樣是把真理對折成50%。」
阿證的手指僵在半空中,看起來油光閃爍。但他還是按耐住火氣,抽出紙巾擦擦手,然後輸入:「不然我們再禱告看看,過兩天再做最後決定?」
活動當天,素蘭姊帶著她親自挑選的素便當,臉上掛著親切笑容:「這是素排骨,比真的排骨更健康喔!」她對張奶奶說。
張奶奶打開便當,愣了三秒:「喔……你幫我放著,我沒有什麼胃口。」她又補上一句:「而且,這種哈利路亞便當我吃不習慣啦!」
素蘭姊的笑容微微凝結,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點頭。
回到小組檢討會上。
素蘭姊語氣堅定:「我在現場不斷禱告,求主讓他們看見蔬食的祝福。雖然他們還沒有明白,但我相信神會繼續做工。」
氣氛凝結,還沒爆炸,卻像一顆氣球越吹越脹。
阿初忽然出聲:「忙了一整天,肚子也餓了。我來叫Uber Eat吧!你們想吃什麼?」
阿證差點脫口而出:「炕肉飯,外加超大雞排!」
隔週小組開會。
「我們現在要討論下個月的小組聚會安排,誰來帶敬拜?」
語音剛落,全場瞬間靜的能聽見空調運轉的聲音,彷彿連機器都懂得識相,調低了風速。
所有人彷彿排練過似地——眼神垂下、手指裝忙、呼吸變輕,全場靜默。
阿證輕輕嘆氣。這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每逢分配服事,就像進入一場靜默躲避球賽——看誰能逃過「被呼召」的命運。
「那,查經呢?有人最近有領受,可以分享的嗎?」他語氣盡量輕鬆。
王弟兄微微抬頭,語氣謙卑,像同時端著十個水晶杯般小心翼翼:「我最近在操練等候神……還在靈裡安靜。可能還不是我該出聲的時候。」
「我覺得我也一樣。」小玫馬上接話,聲音如以往的輕柔,但隱約有一種「別再看我」的緊張:「神感動我要慢下來,在隱密處語祂重新對焦。」
「那……茶點預備,有人可以嗎?」
還是沒人說話。
一隻蒼蠅不合時宜地撞到玻璃窗,咚的一聲,像替這場沉默打了個鼓。
素蘭姊忽然輕咳一聲,語氣有點冷:「我們這組,是還在曠野漂流嗎?怎麼都在等雲柱火柱,沒半個人在動啊?」
她這句話像石子擲向湖心,水面碎裂。
王弟兄皺起眉頭:「素蘭姊,你這樣說是不是有點情緒化?」
「我當然有情緒!」素蘭姊直視回去,音量微微拔高:「因為每次都是那幾個人在服事,其他人都說要等候主。我是真的很想問——主什麼時候才會對你們說『可以動了』?」
王弟兄忍不住回擊:「不然你來負責帶茶點啊!」
「我願意啊!」素蘭姊不讓步:「只是每次我帶,你們都不吃,幾乎讓我原封不動地帶回去!真的很難搞耶!」
阿證腦中閃過素蘭姊每次帶來那些超養生、卻味如嚼蠟的點心。他眼角瞄到小潔,只見她肩膀微微抽動,嘴唇緊緊抿著。
「不用現在決定,我們可以在群組裡繼續討論,主一定會興起有感動的人……」,阿證連忙打圓場,說出口的連自己都不信。
就在這時,一隻手悄悄舉起來——是阿初。
「我可以準備茶點啦!」他的聲音一發出,像清晨初現的陽光,把起皺的湖面撫平了,「主要是……我媽說我再不做點事,她就不幫我準備晚餐了。」
全場一陣笑聲,如釋重負地鬆開了僵局。
但阿證沒笑。他心裡湧上一股酸楚——為什麼一個剛信主的,反而比這些信主多年的,更敢在「沒感動」的時候出手行動?
很快又到週五查經聚會。
有人提問:「最近你是怎麼經歷聖靈的帶領?」
阿證一聽到這句話,心裡就「咯噔」一下。他知道,今晚不會輕鬆了。
第一位分享的是素蘭姊:「昨天在人行道看到一棵樹被砍斷了,忽然被一股感動淹沒。主讓我看到——祂的身體也是如此為我們折損。」
眾人點頭附和:「阿們!真是從日常中看見神。」
第二位是王弟兄。他說:「我凌晨三點醒來,冷氣壞了,我感受到一股熱流。我知道,那是聖靈在提醒我:『不要倚靠環境的舒適,要倚靠我。』」
現場出現一種微妙的氛圍——像是靈性競技場第一輪已經順利登場,接下來的分享者得加把勁才行。
輪到小玫了:「老實說,我最近沒有什麼靈裡的感動。只有一種很深的疲憊感。」
空氣一凍。不是驚訝,而是一種「你竟然真的說出口」的詫異。
她繼續說:「我禱告,但像是對著牆在講話。我不是不信,只是……好像神這陣子不太想跟我說話。」
幾個人微微點頭,卻不敢看她。有人假裝翻聖經。有人努力壓抑「這樣說可以嗎?」的遲疑表情。
王弟兄開口:「其實……這也算一種操練啦。有時候靜默,也是聖靈引導的一部分。」
小玫咬著下唇,聲音微微顫抖:「所以……我這樣算不屬靈嗎?」
阿證看著她直視眾人,眼神中有一種倔強,像是終於把壓在心底的話擠出來,卻也怕別人怎麼看她。全場安靜得像所有空氣被抽光,聲音無法傳遞出去。
素蘭姊低聲道:「小玫你也太直接……」
阿證看到小玫吸了吸鼻子,站起來,推開門走了出去。
房間裡的燈明明亮著,但氣氛卻像停電般,一片茫然。
阿證癱坐在椅子上,雙腳無力。他不是被小玫的話嚇到,而是被自己嚇到——他聽見了那些話,卻一句也無法接。他想起自己也有過那種時候——明明在教會裡,但禱告像打空氣,敬拜像表演,帶查經像趕作業。那一陣子,好像連神都很忙,忙到對他已讀不回。
那時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自動消失了幾個主日。再出現時,笑容可以更圓滑,講話也更屬靈。
也許……他不該讓小玫一個人離開。他身體一晃,想要起身,卻又坐了回去。他怕自己一旦追出去,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小玫?怕對話變成說教,更怕她會直球對決問他:「你覺得神怎麼看我?」
門又打開了,是小玫。
她回來了,手裡拿著一罐冰咖啡,臉上看不出剛剛情緒的痕跡。阿證一時間難以分辨她是冷靜,還是把情緒藏得很好。
她坐回原位,語氣平靜:「我只是想外面透透氣。對不起,我不是要給你們壓力。」這句「對不起」一出來,反而讓全場更難受。
因為大家知道——真正該道歉的,不是她。
素蘭姐開口了,聲音有些顫抖:「其實,你剛說的,我們每個人應該都有經歷過。只是我們太習慣……裝沒事。」
王弟兄輕聲說:「我也有好幾次,只是硬擠出感動來分享,怕小組冷場……」
阿初點頭:「我有時候分享也覺得虛虛的,很怕大家覺得我信得好膚淺。」
這些話像一條條鬆動的線,開始從緊繃的毛線團裡被抽出來。
阿證也開口了。他的聲音不大,每個字都像從喉嚨裡勉強擠出來:「我也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帶敬拜、帶查經,發代禱事項,但私下躲起來,什麼都不想碰。我不是不信神……我只是累,累到沒辦法假裝我還是很
熱心!」
他說到這裡,把頭壓得低低。他怕看到誰眼裡的責備:「虧你還是小組長!」竟說出這麼軟弱的話!
整個房間靜悄悄。靜的可以聽見空調送風聲,還有誰悄悄挪動椅子的吱嘎聲。
王弟兄站起來,繞過桌邊,輕輕拍拍阿證的肩:「我真的很感謝小組長還願意帶這個組!」
「是啊,你每次聚會都來。」小潔接著說:「我有時候都在想,你是不是比我們都還累,只是不好說。」
阿證笑了一下,眼眶忽然覺得酸酸的:「我……怕我的軟弱,會讓人跌倒……」
「但你說了也沒關係啊!」素蘭姊忽然出聲:「神不是只看我們能做多少事,祂看的是我們的心。」
空調還在運轉,冷氣不斷送出,但房間裡的每個人卻好像被什麼溫柔地擁抱住,覺得暖暖的。
「以前我常常覺得,服事就是回應使命,就是不能,也不該喊累。」王弟兄說,「但現在想想,神要的不是苦工族,是願意彼此相顧、一起加油的團隊。」
「阿~們!」阿證一邊低頭擦眼睛,一邊偷偷吸了吸鼻子。
阿初抽了幾張紙巾塞進阿證手裡,一邊小聲說:「你哭起來的樣子,感覺也很屬靈!」大家都笑了。
王弟兄再拍拍他背:「其實你撐這麼久,我們都看在眼裡,只是……我們也怕你不想讓人知道。」
素蘭姊也點頭:「謝謝你今天講那些話。你讓我們知道,其實小組長也會累,這樣我們就敢說自己也會累了!」
阿證抬起頭,眼淚還在眼眶裡轉,但也笑了。
聚會結束,臨走前,阿初若有所思:「感覺我們小組,今天才真正開始耶!」
那一刻,沒人急著分析,也沒有人附和,這是不是「聖靈的感動」。
阿證站在門邊,看著大家一個個離開。他關掉空調的開關,嗡嗡聲停止了,卻有一襲微風從走廊吹來,一點點涼,卻很乾爽清新——阿證終於明白,有時服事最深的連結,不是誰喊得最響、誰的話最屬靈,而是當有人快撐不下去時,不急著說教,也不催逼他回到崗位,而是幫他留一張椅子、遞上紙巾、坐在他身旁一起等——等他重新有力氣重新出發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