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知名

那是個美麗的假日清晨。前一晚便打定主意晏起的你，睡眼惺忪地拿過手機──時間顯示為上午八時，友人留了條訊息：「中午的飯局可否加一位？」你老早便訂位，且大家皆有默契這頓飯該由身為地主的你請客，你隱約覺得這樣的要求似乎考慮得有欠周詳，遂將手機一放，倒頭又睡。再次睜眼已近十點，只見那訊息後方又補充了幾條：「記得帶大袋子來喔！你的禮物非常多，我們是拖行李箱出門的！」

這下怎好拒絕。且別說請客吃飯了，你忽然擔心前些日子換來供他們當旅費的外幣禮金會不會不夠豐厚？趕緊詢問周到的友人，她也立時慌了。大概是時候出門湊點伴手禮。

伴手禮的黑色變奏曲
彼時已過中秋，天氣卻仍燠燥；正午時分，你在熱辣的柏油路上奔波，費心打扮的妝容已滿佈油光，出門前才噴了香水的洋裝亦瞬間為汗水濕透。來得及趕去知名餅店排隊買兩盒得獎鳳梨酥嗎？或者應繞道購買幾個來自東京的手工甜甜圈？該再加上一盒台灣茶包嗎，紅玉、金萱、高山茶？好不容易備妥足夠分量的相見禮，這才匆匆趕往餐廳。

相見自是歡喜。友人帶了異國丈夫與初訪台灣的小叔，而你善盡地主之誼，儘管平常自己只捨得喝白開水，總不好不給友人點壺香片，就算茶資得按人頭計費。友人在菜單前自由揮灑，幾道丈夫最喜歡的料理、幾樣外國人非嘗不可的台港小點；甜品自是不能少，在服務員推薦下，青菜也順道來一盤吧。菜都還沒上齊，雞婆如你又擔心友人吃不飽，跟服務員討了菜單，友人小叔看圖胡亂點了幾樣他壓根看不懂的小點。而你悄悄在心中感到困惑，不是剛吃過早午餐才來的嗎？

友人相當海派，當下就要將行李箱內的禮物全放到餐桌上，而你既興奮又擔憂，多怕自己準備的伴手禮不夠上心。細心如她，在好幾件禮物上貼了寫有你名字的便利貼，熱情地逐一數點展示：捲心酥，捲心酥，捲心酥，還有更多捲心酥。

到這裡，你才驚覺事情有些不對勁。

所有她先前誇口怎樣都要帶給你而你推辭捨不得她破費的名牌洗髮精、按摩皂、精油蠟燭，還真的全讓你給推辭走了。一整袋的點心，全來自那間美國獨有，頗具風格的中型連鎖超市。

曾為預算錙銖必較的你當年可是這間店的常客，深諳不論喫食或家居用品，店裡售價都不到五元美金。貧窮時候，那一條四塊錢的護手霜你們自吹自擂品質可比歐舒丹；回國前夕，見帳戶水位降得就要見底，只好將半個行李箱塞滿那一罐用不著兩塊錢的巧克力捲心，勉強作為伴手禮。

於是，當所謂一行李箱的禮物，其實全靠這些平價點心還魂佔位，你的幽默感實在追不上來。

過往犧牲奉獻全湧上心頭
飯後，友人們接連上洗手間，就你將手伸向眼前帳夾，無人覺察，亦無人意思意思地要分擔。

說不上是艷陽下的奔走，佔比太高的英語會話，觀光客無止境的合照與自拍，或其實壓根是心裡算盤打過以後所呈虧損過於龐大——歷經一個下午的相處，你內裡能量枯竭。心不在焉，思慮全飄向遠方。

念過神學院，什麼高深的知識並未常駐腦中，你的心卻從此有了最柔軟的一塊。你記得戶頭數字直直落的心慌，更記得每次蒙受恩澤，都讓你再度體驗到上帝真實可觸的同在──多少次受邀至友人家中享用滿桌的盛宴，多少個佳節前夕飄洋過海抵達宿舍門口的豐盛包裹。於是面對牧者，尤其神學生，你常想做些什麼，且這樣的給予，自然得在十一奉獻之外。而也不知是幸或不幸，你最不缺的便是神學生友人。要操練慷慨，從來不愁沒有對象。

誰想肩上這沉甸甸的禮包，便幾乎要將你底心的柔軟翻覆，過往回憶鬆垮如泥石崩塌。哪個牧師退休時的祝福奉獻、哪個友人畢業返國的溫暖接風、哪個學姊患病時候的慰問支持、哪個牧者出國前的臨行補帖、哪個朋友成為神學生後每逢佳節的澎派禮包，那所有你右手做了不願讓左手知道的事，幾年積累下來的犧牲與委屈，一瞬間全都湧將上來。你的心終於忍不住潰堤問天──為什麼我的朋友都是窮人？

憐憫貧窮就是借給耶和華
一告別友人，你立刻傳訊息至家庭群組：「爸媽這輩子怎麼可以請這麼多客？你們的心不會痛嗎？！」無人理會，唯姊姊代為回覆：爸媽正在外頭請人吃飯。徹底忠於人設。

從小到大，你親眼目睹父母慷慨的行事為人，且那慷慨的規模，是你今生所見最宏大的。面對牧者與神學生，機票、住宿、家電、學費、多少頓飯，更甭提動輒塞進神學生手裡鼓鼓的現金袋。你還記得一次你想為牧者奉獻，掙扎再三，深怕憑自己的輩分終究是奉獻過度了，還嚴肅地要禱告求問。

父親見你那樣糾結，忍不住好奇究竟是預備了多少？聽到不過兩百歐元，登時傻眼，隨後靦腆地說：「應該只消禱告是否奉獻更多，不能再少了。」

兩老的心何能這樣無感你始終無法明瞭，只知道，此刻，你的心痛得很。

母親聽了是忍俊不禁，探問你這次包了多少？父親在一旁見你氣噗噗，趕緊將自己畢生對待財富的黃金法則與你分享：「要藉著那不義的錢財結交朋友。」

「我的錢財哪有不義！只有得來不易啦！」大腦受盡委屈，轉得可快了。

父親莫可奈何，只好再丟出自己的壓箱寶：「憐憫貧窮的就是借給耶和華。」

遂決定將這經歷如實地記載下來，呈於上主。願今生所有的借條，祂都拿奇異筆寫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