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聆
2020 年五月中旬,美國導演阿里‧艾斯特正在新墨西哥州。他成天盯著手機,滑推特,感受到空氣中的一股不祥預感──彷彿世界正瀕臨崩潰。他想捕捉那種臨界感:一個社會在巨大的不確定與分裂中掙扎的瞬間。於是,他開始構思這個故事。
一名無家可歸、神情憔悴的男子獨自行走在新墨西哥的沙漠中,喃喃自語,口中混雜著TikTok、疫情與陰謀論等詞彙。鏡頭穿過空蕩的街道與緊閉的家門,人們戴著口罩、保持社交距離、在封鎖的世界裡彼此怒吼。導演艾斯特的新作《瘋狂小鎮愛丁頓》(Eddington)藉這些熟悉的疫情場景重現2020年的集體精神狀態:一個被恐懼、陰謀論與過量資訊撕裂的美國社會。
故事圍繞著愛丁頓小鎮警長喬‧克羅斯與市長泰德‧賈西亞之間的權力鬥爭。原來平靜無波的小鎮,自疫情爆發後被口罩令、街頭抗議、陰謀論所撕裂。賈西亞市長英俊、富有,是喬警長之妻路易絲20年前的男友。喬警長因為飽受哮喘折磨,在超市裡拒戴口罩,而成為「自由戰士」,隨即以「反對口罩」為政見參選市長。他患有憂鬱症的妻子被網路邪教迷惑,而疫情期間搬進他家、沈迷Youtube 陰謀論影片的岳母則成天不斷轉發假新聞。這個家庭儼然就是新冠爆發時的縮影,當資訊如潮水般湧來,恐懼和焦躁將人們推向極端的邊緣。
艾斯特以執導《宿怨》(Hereditary) 與《仲夏魘》(Midsommar)等恐怖片聞名。這次的新作是他首度嘗試用西部片風格的黑色喜劇,結合現實與荒誕,捕捉2020年美國社會的焦慮、混亂與失序。封城時期的孤立與疏離感,透過攝影師昏黃的鏡頭和空間的距離,將觀眾帶回5年前那個人人盯著手機或者黏在電腦螢幕前集體焦慮的時期。

政治與信仰的鏡像
有評論家指出,影片成功捕捉了「線上生活的不真實感」。針對政治立場的分歧,導演艾斯特並沒有將矛頭指向單一陣營,他嘲諷自由派的自以為是,也同時譏笑保守派的愚昧。宗教領袖、陰謀論者、抗議青年、社群上癮者,全都在自己的泡泡裡咆哮。賈西亞聽命於州長與利益團體;路易絲沈迷於網路上魅力型的邪教領袖;青年莎拉與布萊恩追隨左翼反種族主義者;喬也在自己的網路朋友圈裡和選民互動。各自為營,但溝通失靈。
艾斯特透過影像語言讓觀眾感受到這種疏離,我們看不到推動角色行動的完整對話,以至於他們的行為難以理解。比如說路易絲逐步陷入邪教領袖凡農‧傑佛森‧畢克勢力影響的過程,均以片段呈現,讓人焦躁,卻極具真實感。
另一幕是白人青年布萊恩與父親對話時引用批判種族理論(Critical Race Theory)指控整個白人制度,父親憤怒地回問:你自己不也是白人嗎?凸顯疫情世代年輕人被網路激進言論洗腦,在罪惡感與覺醒政治(woke politics,一種強調種族與性別平權的激進思潮)的壓力下,產生自我否定與認同危機。他既想成為道德上的覺醒者,卻又無法逃離自己身為白人的事實。
電影在種族與政治議題上引發不少爭議,有人評論此片為「黑色讚歌」,也有人批評影片「剝削真實的痛苦」。艾斯特的鏡頭既冷峻又殘酷,似乎傳達這個網路時代,每個人都被信念塑造,但同時被信念囚禁。

角色對照與象徵意義
影片中「過去」的陰影無所不在──尤其是路易絲那位已經過世、卻影響深遠的父親。他是前任警長,也是喬的導師,代表著一個被懷念卻回不去的西部神話。小鎮居民口中的「過去很偉大」成為一種信仰,而喬警長則背負著想要讓一切「恢復原狀」的沉重使命。但隨著市長選舉的開打,媒體開始扭曲、操縱群眾的觀感。每個角色都在鏡頭與螢幕的注視下,演出他們受困於影像、新聞與社群中的人設。
警長喬原本是維持秩序與法律的守門人,但是在疫情封鎖與社會分裂中逐漸失控,是個「掌權卻無力」的中年男性。外表溫和的市長賈西亞實際上精於算計,自認代表理性與公眾利益,但其實被恐懼與權力驅使做出許多決定。兩個自以為代表正義的男人,都相信自己為了拯救人民,最後卻成為社會混亂的推手。
喬的妻子路易絲本來患有精神疾病,疫情影響造成婚姻關係的疏離感,以及網路幻象的多重壓力,讓她陷入抑鬱和焦慮。她的精神崩潰與喬的暴躁互為鏡像,兩人都在無聲地求救。
影片中的蒙面人是屢次在黑暗中與警長交戰的神秘人物。喬看不見對方,也不知敵人是誰。讓人想到沈迷於線上世界的人,最終或許會在黑暗裡與陌生敵人交戰。蒙面人帶來反思:我們認清自己真正的敵人是誰嗎?
凡農‧傑佛森‧畢克是影片中宗教的主要代表。自由派人士對於這類具魅力的宗教領袖的恐懼,在川普時代可說達到頂點。但這種恐懼也往往被媒體誇大。現實世界在疫情期間確實也有不少人如同路易絲,因心理健康問題轉而尋求信仰慰藉。

從警長喬到整個小鎮的失控,令人不禁思想:
1. 社群撕裂:當我們不再聆聽彼此
電影每一個角色都活在網路泡泡中:從警長、市長、路易絲、警長岳母、青少年,人人都急於表達自己的立場,卻缺乏聆聽彼此的能力,導致關係疏離、社會撕裂。
聖經教導我們要「快快的聽,慢慢地說,慢慢地動怒。」(雅各書一章19節)當我們被過量的數據、資訊與陰謀論淹沒時,是否還能聽見「微小的聲音」?
當世界變得嘈雜,我們更該溫柔的聆聽,帶出恩典的見證。

2. 信仰神話的誕生:從上帝轉向自我
疫情期間,許多人拒絕科學,擁抱陰謀論,因為科學給不出根據,只有數據。因此,宗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導演沒有批判某一宗教,在他的鏡頭下,觀眾看見每一個群體都有自己的信仰神話:保守派信奉「被揀選的川普」;自由派信奉「反種族主義的救贖敘事」;科技群體信奉「科技與理性的透明」。這些「信仰」在喧鬧吵雜的世界裡,彼此爭奪敘事權,卻非絕對的真理。
電影呈現一個現象:當人們缺乏對真理的認識,不再敬拜上帝,就會敬拜自己的觀點與立場,如同使徒保羅說的,「他們將神的真實變為虛謊,去敬拜事奉受造之物。」(羅馬書一章25節)
3. 恩典缺席的世界:集體罪性的浮出
疫情像放大鏡,在混亂中將人性的罪性暴露無遺──自義、恐懼、自私、仇恨。導演沒有提供救贖的答案(或許他自己也仍在尋找),但藉著影片呈現一個恩典缺席的世界如何一步步崩解。這是一個末世的縮影,當人們缺乏真理的共識,試圖靠自身的理念去修補裂縫,只能讓破口更深。
基督的福音是真光,幫助我們穿透恐懼與混亂,在崩解的世界認清自己真正敵人在哪裡。透過恩典的稜鏡,我們擁有一份新眼光,即使在黑暗之中仍能行在光中,成為照亮他人的人。
「我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更糟的是,這一切值得嗎?值得用彼此為敵的代價換來嗎?」疫情之後的美國社會仍難以從撕裂中完全癒合。喬‧克羅斯警長的這句話彷彿仍在空氣中回盪。唯有回到真理與愛的源頭,才能重新看見彼此。
編按:本片有部分暴力情節,未滿15歲不得觀賞,15歲以上未滿18歲的青少年需有父母或師長陪同觀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