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潔
三點一刻鐘,下課鈴聲響。
你照例踮起腳尖,手攀窗台、仰起頭眼巴巴地望著,像一首等待填詞的小歌;一陣童音水靈靈漸行漸近,你滿嘴糖果甜滋滋:「哥哥!」果然──
一聲「小弟弟」理直氣壯竄入屋,與你相擁後並肩而跳,像兩個音符;陽光瞬間灑遍每吋角落,為小歌填滿燦爛句子。哥是你的大玩偶,你是他的小寵物;手足結伴天馬行空穿梭遠古未來,童言童語隨處溜滑梯、盪鞦韆……
哥哥生性膽小如鼠,被隻詭異蜘蛛爬爬走嚇哭蜷縮牆角,你抓起玻璃杯一蓋,蜘蛛立刻八腳朝天、倉皇掙扎至奄奄一息、氣絕身亡;你用紙巾撿起蜘蛛沖入馬桶,哥目擊兇案破涕為笑。英國的夏醒在鳥聲裡,推開窗放朝陽入屋,飛蛾蜜蜂蒼蠅不請自來,哥以為轟炸機突襲神色慌慌;小小的你用書一一扔走,「砰砰砰」關上窗戶,還他一個安全天地。
家裡有個橢圓泡澡天堂。兄弟雪嫩雪嫩在虹彩泡沫中嬉戲時,笑語靈動如串串銀鈴,被風吹出窗流入老鄰耳中;長者陸續移步窗台,整條老人村會心一笑。年齒漸長,泡澡天堂縮水;一次共浴,哥問:「以後各自洗澡好嗎?」你慘叫一聲,我衝進浴室,見哥滿臉酡紅用毛巾遮掩上身;我挪開毛巾,當場被他胸前幾條鮮紅爪痕嚇昏!哥兩顆圓溜溜的眼珠轉著,懇求道:「不要告訴爸爸,他知道會懲罰弟弟。」我馬上清洗他胸膛的血跡,剪去你魔爪般的指甲。從那日起,哥不時撫胸傻笑。
哥哥手指頭軟塌塌,你小他四歲,自幼為他代勞生活瑣事。你拆開洋芋片遞給他,他自顧自吃得津津有味;你顫巍巍跺著小步、兩隻稚嫩小手將兩杯果汁一滴不漏端到餐桌,他一杯、你一杯。你喜愛集齊手指腳趾教他加減法,日後你被封「數神」,哥功不可沒!每逢哥不在,你佇候窗前,似一首無言的童詩,等待生動傳神的句兒;赴院診療的哥哥忘卻身貼「學障」標籤,只知窗前有顆熱望的心引頸盼他早歸。
特教機構贈哥哥一台蘋果平板,你興奮得側躺客廳地板,像個大圓規順時針再逆時針轉了兩趟,畫了個偌大的圓;兩張滿月臉於是團團圓圓,框在平板屏幕裡看電影、玩遊戲、閱讀塗鴉,兄弟情深燃亮網路世界。家裡後院有張彈跳床,晴陽下你們手拉著手,像個地球從混沌空虛裡蹦出來捧在天父手心忘情歡跳;跳累了,躺成兩個「大」字面朝天空,如雲朵般自在悠遊談笑閒聊。
哥哥身上的標籤漸次增生,難以名狀到只能歸類為「整體發展遲緩」貼在胸口──你抓出幾條血痕的位置;輪到你用毛巾替他遮胸,抓住耶穌那句「要在他身上顯出上帝的作為」,扶他建立自理,助他認知世界。哥十四歲仍未識男女之事,以為肚子吃得脹鼓鼓就是懷孕?而你,早已從生物百科知曉生命的奧秘,胸有成竹:「他自然會懂,放心。」有你,當然放心!

那個我不在家的下午,哥哥無端玩起「一二三木頭人」,目瞪口呆僵坐不動長達二十分鐘;爸爸嚇得魂飛魄散,獨你強自鎮定打電話叫救護車。一小時後抵達急診室,哥哥臉上霧融融似醒非醒;爸爸魂魄未回,全靠你一五一十跟醫護詳述究竟。診斷結果深夜出爐,這遊戲不叫「木頭人」或「紅綠燈」,是最最不好玩的「腦癲癇」!「發作時可能危害性命,務必注意他的居家安全!」瘦個子禿頭醫師提醒你和爸爸。窗前黑幕忽然沉甸甸,重重壓住你肩頭──
是懷孕生產出了岔子?
是父母犯錯得罪上帝?
是家族遺傳禍連子孫?
……
旁人側目、竊竊,甚至鐵口直斷:「上帝造哥哥不慎失手,立馬捏一個弟弟補救。」荒謬!哥的妊娠全程良好,倒是你的孕期遇過車禍。我凝視兄弟皎月般的臉蛋如靜流的溪水,兩對神似的眸子都清澈如鏡,何竟鏡裡照出反差貌?多少個靜夜,我沉坐窗前,問天父何不將兩兒揉合為一再均分成二?全家的路豈不平坦暢順多?星月喑啞無語。
成長以來,你是令哥哥滿足與驕傲的窗前人;他將大情大性一片真填入你心坎,使你滿了濃濃詩句與厚厚歌詞。我憑窗望天,殷盼日月停步,讓幸福永遠留住?無奈──
時間以四百米衝刺溜跑,你長成美少男體格魁梧,呼朋喚友勤釀青春活動豐繁;輪到哥哥獨坐窗前尋找童年的太陽,深深繫念共渡每寸歡樂的窗前人,痴痴等你知倦而還。久經時日,兄弟如一輪明月裂成兩半,一半逕自月圓航向星夜,而去不了天空的半邊月亮只好困守窗前照著木訥的街景;繁星笑滿天街,哥哥跟你如此親近卻又那麼遙遠,他的心笑滿回憶的淚!
曾經,哥哥讓你握穩家的重量,使你看輕世間喧囂的華彩;當重量變成重擔,那句「要在他身上顯出上帝的作為」連同說話的耶穌逐漸在你裡頭搖擺晃盪,你對天父的信不再是兒時那樣潔白純真了。
耶穌為何不醫治哥哥?
我的成長為何比別人艱辛?
世界充滿不公平,上帝都不管?
……
終於──
你深處翻起怒海,滿腦樂譜黑壓壓關在臥室,十根指頭直闖黑白鍵縱橫騰躍,湧出激越的快板;琴聲驚濤滾滾捲著巨浪,聽得我胸口發燙。你將音階飆上高空,引爆海嘯之後不停顫動,要把滿屋窗玻璃震碎似的;我全身跟著音符顫抖,產生雲霄飛車飆到頂端的恐懼與危機感。音符愈震愈急、愈急愈亂,一記震天巨響衝出窗跑到外頭;我的心從懸崖一躍而下,屏息等待音符回來收拾殘局──
音符遲遲未歸,懸吊高空的未完成樂章持續跟上帝爭辯?全屋籠罩在濃密的沉默之下,直到音符無聲無息飄回你手中,虛脫的殘響似有若無,嚥下最後一口氣。彼刻,我欲叩門入內,哥哥連忙豎起食指:「噓!給他空間。」你彈奏的男兒淚,他聽懂。
幾度傍晚,家人各自找一片窗佇足,放空身心望向夕陽;哥哥瞇眼:「天空像個百變金剛古靈精怪!」是嗎?我全然無感?只覺日落日出一成不變,天父一樣默然?你的信仰不知何去何從,南下往大學城繼續尋覓。爸爸載走你的一刻,我和哥哥依偎窗前,目送你臉色沉沉,帶著一車疑問與困惑離家而去。

幾回夜闌人靜,急速疾奔的琴聲如一道激流傾瀉下來;我驚魂醒起,去訊挑燈夜戰的你:「一切可好?」你回:「作業好難!」週日下午問你:「講道信息如何?」探聽你去教會否?你一個「好」字塞住我嘴巴,轉跟哥兒聊起漫威宇宙。床邊聖經故事時間逝而不返,我還能向你嘮叨耶穌麼?
晨鳥詩班囀醒大地,我與被枕纏綿繾綣片晌,最終被深處的力道推醒。捧著熱騰騰的馬克杯倚窗諦聽,萬籟純音摻著醒神咖啡香,點亮我濛濛的心;用過早餐,慣例窗邊晨跪。此刻的你,是否完成作業落枕入眠了?血漏婦人到耶穌身後,伸指觸一下主的衣角即凝止了血流;我呢?母職走到舉白旗,莫管有血漏否?抓住主的衣裳就是!那些日子,你背對耶穌,我抓住祂外袍的穗邊,等候你轉過身來與主面對面。
分隔南北,你和哥哥持續通訊。哥心智有涯,而你的無涯;有涯隨無涯,在雲端架起一方奇幻天空,恰似童年。哥日復日地球自轉式起床、自學、午餐、自學、電玩、晚餐、窗前、就寢、起床……生活單純如白鵝絨無絲毫雜質。你呢?鄉間小子忽匆匆闖進頂尖學府,陷身同儕攀比加人際互利混和贏家思維的複雜氛圍裡,被繁重課業壓得半垮;你好像一隻紙鳶,被一股上引拉力吸進濃霧天忽而斷了線,在半空中無所適從地飄盪。
大霧迷離,成千上萬隻紙鳶爭先恐後飄入高處;你擠身半空,達不到天、著不了地,身不由己被往上拉,深恐拉力一鬆,隨時自由落體粉身碎骨?實在精疲力竭!是時候,不再靠自己,轉身繳械面向耶穌;你啟程溯源生命之本,撿起魯益斯的《返璞歸真》,靜觀基督教純淨天然的原始樣貎,又將大衛鮑森和提姆凱勒的信仰著作疊在窗台閒餘閱讀。漸漸地,你分不清是自己尋找耶穌,抑或祂主動找你?你轉身望向耶穌的剎那,主對我綻開笑顏,把你我的手拉入祂胸口,將天父的脈搏跳動傳達母子心間。
封閉的宅家日常令哥哥身心倦怠,有隻焦慮黑鳥撲翅撲翅破窗而入飛進他裡頭,鬧著要看精神醫生;而你,自動請纓做他的治療師。晚飯後,你倆各執手機相約窗前,交心、歡談;三週不到,哥哥全身染成夕陽無限,黑鳥在他裡頭將紅霞釀成一樽紅酒一飲而盡,耍幾招醉拳就酣然大睡,嘴角溢出一縷糖槳唾液,我重新聽見他粗獷的男兒笑聲,黑鳥被你擺平了。你告訴我:「天空果真是百變不膩的變形金剛!」連日傍晚,我靠窗而望──
沒有一段夕陽是一樣的!有時雀群撲簌簌飛過一面艷紅銅鏡,有時漫天芭比粉紅,有時一層薄紫一層淺藍交替疊羅漢,更有玫瑰自焚式的火燒雲燃熱橘紅一片天海;英倫晝長仲夏,時有淡淡白光漾舟向晚晴空,像不識愁滋味的少年郎,為賦新詞托著腮發起閒愁……總之,夕陽百變,從不墨守成規!我泫然淚下,悔恨自己錯失幾許絕無僅有的日落黃昏?

始初,兄弟四目相碰經已心靈相屬,無條件喜愛著對方,發現有人比自己更重要!你懸吊半空徬徨不知去向,哥哥化成一股反向拉力,把你穩穩拉下來安全著陸;你拾起久違的無我童心,承諾愛護哥哥到底。「無論順遂與否?窗前有個人永遠惦念自己……」你想及此,滿嘴糖果甜滋滋含著原汁原味飽飽喜悅感,跟哥哥兒時竄入屋歡喊「小弟弟」當下同一滋味。「人的幸福不在自由之中,而在責任的承擔之中。」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和你都萬分感激《小王子》作者聖修伯里揭示了這個真理。
有個週末晚,上帝在英倫夜空潑翻調色盤,把我們從窗前喚到戶外;抬頭一看,紫紅、翡翠、橘黃、粉藍綢緞從天幕一瀑瀑飛瀉而下,濺起我淚千行:「何等黑夜的恩澤,北極圈瑰麗奇觀竟入眼球!」極目極光,天父正以堅定的眼神凝望大地,不驚動、不叫醒祂心所愛,等他們自己情願。原來,世上每位都是祂視為摯愛有祂形像的窗前人,在祂晝夜凝眸之下呼吸每口氣息;永恆的天家裡,耶穌倚在窗前望穿秋水,等待世人逐一倦而知還。
我兒,讓你的海洶湧澎湃吧!窗前的主經得起質疑,接得住你的萬丈波瀾。最終──
北極光過後四週,你在教會受洗,公開許諾一生跟隨耶穌做個小基督。看!我早知耶穌一定平靜風和海!你嘴角嵌著兩粒甜窩笑吟吟:「有多早?」早在你轉身碰觸耶穌衣角的剎那,就那麼一剎那,一小片衣穗在你指頭間,耶穌能不四處梭巡尋找碰他的小子麼?你把衣穗別在襟上,祂一眼認出,即刻到你身側不離不棄……
你欲將衣穗自襟前取下轉贈哥哥,我一手攔阻:「他得自己伸手抓住耶穌的衣裳。」
「哥哥手指頭軟塌塌,怎抓得住主的衣裳?」你皺起眉頭,旋又用力拍一下結實的胸膛:「他遲早會抓住,放心。」
我回你幾下哥哥最招牌的撫胸動作:「有你,當然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