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雲(牧師)
在地圖上比對了很久才確定,上海四川北路1578號。
長街上一座紅牆西式建築,色彩極為醒目。少有人提及,卻是對日抗戰前極富盛名的教會──守真堂。定意前來踏足這一方位置,只因這裡有一個讓人不忍的愛的故事,藏在紅牆背後。
那不是兩情繾綣的歡喜,而是重逢之後的分離,他們曾是青梅竹馬的戀人。那年,他們都很年輕,一個十九歲,一個二十歲。
傾心青梅竹馬 因信仰再重逢
故事主角,一方是篤定心志獻身傳道的倪柝聲,一方是癡心世潮、熱切追求時尚的張品蕙。不能同心,豈能同行。無論怎麼努力說服自己,倪柝聲終究難以迴避内心最深的催促,他必須在天與地之間做出唯一的抉擇。
回鄉後,倪柝聲經歷了當時有生以來最難的決定。內心幾經拉扯,他終於放下自幼傾心愛慕的女孩,義無反顧的踏上獻身傳道之途。
那是1922年年初,倪柝聲受邀由福州前往作見證,卻也在此與遷居上海的張品蕙揮別。只是他沒有想到,就像亞伯拉罕將愛子在獻在祭壇上,神其實早已預備將以撒還給亞伯拉罕,像從死裡復活。十年後,張品蕙自北京學成返滬,那時她已是一個真正重生的基督徒,她決定在哈同路聚會處受浸,自此展開敬虔的生命追求。
再次的重逢與相處,情感迅速回溫,當年倪柝聲創作的詩歌《主愛長濶高深》,此時已成為兩人共唱的愛歌。

新人雙手緊握 攜手共赴風雨
這一切看在倪母林和平的眼中,幾乎認定了未來的媳婦。張品蕙殷勤、謙和,體貼顧念人,簡直是利百加的翻版,加上聰明巧慧,賢德學養俱足,如天降之禮臨到倪家。重要的是,她早已沒有當年的浮華之氣,素淨得不染麈埃,在弟兄姐妹中深得眾人的尊重和喜愛。
當下唯一所缺的,就是主的印證。經過私下的商訂和女方家長的首肯,倪母決定逕自帶著張品蕙往杭州,參加倪柝聲主講的得勝特會。一面近距離觀察,一面尋求主的心意。這對準婆媳十天的同室相處,使倪母終於確定張品蕙是愛子未來人生同軌往前的不二人選。
欣喜之餘,預先悄悄籌備的婚禮,就在倪柝聲大感意外和匆匆依從中完成。有人發現,由於沒有預備禮服,倪柝聲穿著有破洞的長袍,但那天新郎和新娘的心是深深相應的,彼此的手臂,緊扣挽扶著對方,像是永不分開的鄭重宣示,他們立在主前,準備共赴主所量給他們的漫漫前路。在杭州東街路(今建國中路)的聚會處,眾人見證了這對新人接下來半個世紀生死相隨的起點。日期是1934年10月19日,一個靜謐甜美的秋天,在如雅歌花園的西湖之畔。
這是仇敵所不願見到的婚姻,風雨幾乎在起頭就撲面而來。一路照撫張品蕙長大的姑母反對姪女嫁給一個窮傳道,竟然毫無顧忌在上海最大報刊「申報」上,連續整整一週,放言詆毀倪柝聲。
這是個不輕的傷害,但這對新人的手相互緊握,在頭一場風暴中彼此守護,暫時隱身出外,卻沒有退去。
默默守護相伴 解開真理信息
返回上海,他們此生相處最久的首善之都,魔幻之城。哈同路文德里聚會處,是倪柝聲一生事奉極關鍵的地點之一。張品蕙始終以師母的身分與丈夫相伴,她未曾強出頭,在神家中她總是進退合宜的守著丈夫。在弟兄姐妹和自己親人的生活需要裡,她難得缺席。倪柝聲也一直是她生命的榜樣。
倪師母出席倪弟兄的每一次信息發表,她的語文能力和文筆俱佳,這使好些信息經過翻譯成英文,得以保留和傳播在英語世界。
1938年夏,倪師母和倪弟兄相攜前往英國。倪弟兄心裡應是極安慰的,離他上一回赴歐已相隔五年,那時未婚隻身一人,在英國也未見到他一心期待請益的史百克。五年之後,自己所愛和所慕的匯聚在一起,是倪柝聲生命中一抹彩筆。
不幸的是,懷孕在身的倪師母必須先行返家,卻又在香港傳出流產的消息。對夫妻兩人,這又是一記重錘。
倪柝聲最為著名的十講信息,卻於此時在歐洲丹麥的赫爾辛格發表──「正常的基督徒生活」。羅馬書的精義和生命真理,點亮了歐洲的信徒,也讓我們窺見倪柝聲在面對生命創痛的時刻,因認識真理而有的自由。

忍受苦難誤解 被主熬煉愈精
歐洲二戰期間,遠東也是遍地烽火,上海哈同路聚會處所帶領各地教會的同工,迫於生計,紛紛陷入窘境。1942年年初,倪柝聲勉力轉向藥廠經營,以期及時濟助同工生活所需,這份「寡婦改嫁育兒」的心意,竟遭到教會長執指控。站在頂峰的領袖,被棄絕了,而棄絕他的竟是他執意要守護的兒女。
他膝下無子,僅有的屬靈兒女,也誤解他的作為。事奉的道路,不堪到難以承受。除了主,能給他安慰的,也只有不離不棄的伴侶了。倪師母沒有說過一句抱怨的話,總是默默守候,她相信並深愛她的良人。
1945年8月,抗戰結束,倪柝聲夫婦由重慶返回上海,仍未被教會接納。倪弟兄往返福州與上海這兩大屬靈要地之間,並籌劃預備成立鼓嶺訓練中心。1948年4月,倪弟兄正式受邀返回上海教會復出,哈同路文德里的一場聚會,倪弟兄懇切交代了經營藥廠的原委和自己的心境,那一幕就像曾被棄絕的約瑟招聚眾弟兄見面的情景,當下哭聲一片,眾人紛紛向倪弟兄認罪,要求饒恕。當日,一首散文詩「葡萄一生的故事」,不僅消解了弟兄間的隔閡,也由此打開了復興之門。
多年之後,我親自聽聞兩位曾在場的弟兄回顧往事,心中的感動,仍迴盪不已。
1948、1949年兩期鼓嶺訓練,是倪柝聲一生信息發表的頂峰,說明他在隱匿的年日,不曾消沉,反倒積累了空前的豐富,源源不絕。我現今在聚會成員名冊看到「張品蕙」之名,我確信,參與鼓嶺訓練現場且靜靜聆聽的倪師母,必然是對倪柝聲信息全然領會和感動的那一位。她知道雅歌書裡「陡嚴的隱密處」,其實是書拉密女容貌最秀美的所在。

夫妻身陷囹圄 堅拒放棄信仰
新一波的時代動盪接著出現,新政權面對舊社會的頑抗,強力肅反。對於不能充分配合當局政策的信仰群體和個人,絕不寬容。倪柝聲被捲入這波狂濤之中(參筆者前作〈黃浦江畔最終曲─倪柝聲被囚前的身影〉)。1952年4月,他以反革命集團首要份子的罪名判刑入獄,一年後,倪師母也身陷囹圄。他們自由相伴的年日來到盡頭。但他們沒有放棄彼此,也拒絕放棄信仰。儘管各樣虛構的罪名,撲天蓋地直指倪柝聲,倪師母只篤定的說了一句:「天上還有更高的審判!」
倪師母暫時獲釋,之後還能帶少許用品探監。在每月僅有一次幾分鐘相見的機會裡,夫妻難以盡訴彼此的思念,更多時候是關懷其他弟兄姐妹的需要。他們在肉身的限制裡,見證了無可限止的生命。

我從提籃橋監獄後門凝望「新岸禮堂」的入口,這是探監家屬穿越的通道,他們在大禮堂等候由監房走來的囚徒。當年倪師母就是在那裡引頸期待由三號樓走來的倪柝聲。這裡不是西湖畔,但他們交會的眼神更為篤定而深情。
1966年文革前後,乖舛的命運再度臨到倪師母,她因不願與倪柝聲劃清界線,又被控「思想反動」,必須監管改造。抄家、遊街、歐打,各種侮辱性的惡待,無一倖免。
更難堪的是街坊鄰居避之唯恐不及,甚至咒罵、吐沫,極盡羞辱。除了親人尚可探望,倪師母幾成社會棄子,舉目無助,支撐她內心最後的退路和寄望,也許就是對丈夫歸來的一絲期待,而這也是倪柝聲在獄中的深切渴望。雙方孱弱的軀體,正與時間較勁,盼望生命日落前的重逢。但,這一天並沒有等到。

盼望日落重逢 永恆彼岸相會
1971年11月初,倪師母在岳陽路親人家中因墊高取物,不慎摔跌,斷了肋骨。雖然緊急送往楓林路上的中山醫院,卻因她定罪的特殊身分,院方拒絕醫治。滿頭華髮已屆古稀之年的倪師母,被棄置在急診室廊道,三天後因中風過世,時年七十歲。
身在安徽白茅嶺勞改場的倪柝聲,驚聞愛妻身亡,痛心不已。他請倪師母的大姐品琤寄去愛妻的衣襪、髮束和臨終前的生活細小用品,那是他對摯愛一生的妻子,無盡思念的最後聯結。
半年後,1972年5月31日,凌晨兩點,倪柝聲也在心臟宿疾的折磨中離世。心跳停止的那一刻,他的屋內,依然保存著愛妻的遺物。

他不再需要那些物件。黑夜已過,在永世黎明的光中,他必歡然與愛妻重逢。他一生所傳揚的每一件真理,都實化為可觸可及的存在,那裡有無盡的愛,有主榮美的自己。
我站在斜土路中山醫院的急診室外。端詳著這建築偌大的量體,它有盡頭。那人間所有磨難、所有醫療不能到達的永恆之境,才是生命的源頭與去向。
屬天的路上,我看到倪柝聲和張品蕙的笑容。他們的故事,延長了愛的終點,在永恆的彼岸。
「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是耶和華的烈焰。」(雅歌八章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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