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南
1
我的世界一直是黑色的,漫無邊際。
母親曾這樣向我描述黑色。她說:水是透明的,沒有任何顏色。水若摻了塵土,就會變成夜一樣的黑。
當時我想,那我的世界,就是永遠摻了泥土的洗不淨的黑夜。
我從不知道光為何物。我不曉得形狀、邊際和顏色。世界對我而言,是一片喧鬧熱騰的黑色曠野。縱然母親為我描述過世間萬物的名字,但我無法憑著自打出生就不存在的視覺,去幻想出它們原本的模樣。
母親說,太陽是圓的,會發光。像鐵鍋裡烙出來的餅,也像還未成熟時的石榴果。白天,太陽從天的一邊滑向天的那一邊。她還告訴我,星星是稍微大一點的珍珠。而月亮是特殊的,可以從彎彎的月牙變成圓圓的盤子。
我問母親,月牙是什麼樣子?母親支吾了片刻,我聽到她鼻腔裏發出的輕輕歎息,她似乎在很認真地思考。
母親告訴我:「月牙就是你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和眼角的形狀。」
敏感如我,仍然聽出了母親說這句話時,語氣中淡淡的哀傷。
我是家中長子。我在父母的期盼中出生,也從出生那天開始,就成了家中的羞辱與負擔。母親最開始發現我的異常。她發現我的眼睛從來不會追尋母親。當他們把綠色無花果葉子和百合花放在我眼前,我的眼睛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父母為了我的眼睛,找來祭司為我禱告。也為我尋訪了附近有名望的醫生。嘗試了各種方法,抹過無數種藥,我的眼睛仍舊沒有任何好轉。竭力嘗試了各種方法之後,父母也不得不放棄。
由於眼睛看不到,我學任何技能都困難重重。會走路時已經快兩歲。醜事也總是傳得飛快。從我的鄰居到整條街道,從整個村子到方圓數十里,都知道我是個生來眼瞎的人。
眼盲的人,耳朵會出奇靈敏。比如我可以根據樹葉飄動的聲音,判斷風力的大小。可以通過院子裡的腳步聲,判斷朝我走來的人是父親還是母親。同時,我也可以捕捉到街角的閒談議論。我聽他們說,我是罪惡的產物,被上帝咒詛的生命。
我生而眼瞎,是因我父母和我的罪。
那些話,如同利刃深深刺傷了我的心。
我父母在生我之前是否犯過罪,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在我的記憶裡,他們按照猶太人的律法生活處事,定期去會堂。平日手頭若有微微富餘,也會賙濟孤兒寡婦。
至於我,我犯過罪嗎?當然。小時候,還沒有完全適應黑暗生活時,我難免被雜物絆倒碰傷流血。每當那時,我總是怨恨咒罵,罵凳子罵石頭罵自己罵父母。當我聽聞我的朋友們開始跟著父親去捕魚,可以看到紅色的夕陽染亮海面,我也嫉妒、貪戀他們所擁有的。
可這足以讓我眼瞎嗎?那些跟我一樣嫉妒、怨恨,那些犯過偷盜、姦淫、殺人的,他們眼瞎、腿瘸、癱瘓了嗎?所以,為什麼偏偏是我呢?
日子漸漸過去。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們,都開始跟著他們的父親下海捕魚或者學習木匠雜活。聽著父母日益沉重的歎息,聽著三個弟弟妹妹的吵鬧,我知道我已經成為了家中的負擔。
我出了家門。
拿著我那根被時間磨得光溜的杖,開始了我的乞討生涯。

2
最開始,我在家附近的村子乞討,後來又去靠近市集的地方。
我遇到了許多和我一樣的人。他們有的是癱子,有的是啞巴,有的長了大痲瘋。我們都一樣,被人們輕視、棄絕。大多數人們認為我們有罪、低賤、不潔,而紛紛遠離我們。我們只能依靠乞討為生。
大概是經歷相似的人才容易感同身受。有時候,我會把乞討來的食物分給那個上了歲數的老癱子。他很可憐,年歲已大,平日寡言少語,誰也不知道他來自何方。
後來有一日,我發現癱子不見了。直到三天後,才有個不好的消息傳來。
那癱子花了一夜的時間,爬了好幾里的路,爬進了河裡。找到他時,人已經漂浮在水面上了。
聽聞這個消息,我感覺恐懼,亦感覺悲傷。我活到如今,才僅僅十七年。當我活到他這麼大的歲數,是否也會像他一樣沒有親人朋友,在無盡的黑暗裡消磨掉所有的
念想,消磨所有的盼望?
自打這件事之後,我們一起乞討的幾個朋友之間,氛圍起了微妙的變化。我們變得沉默。
有那麼幾天,甚至不再熱衷於乞討求食。絕望和死亡是一種會蔓延的東西,悄無聲息,讓人的意志變得敏感脆弱。我們閒暇時,故意不談論我們的疾病、我們的罪惡和我們未來的生活。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十來天,直到我聽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那天的市集依舊喧嚷熱鬧。人們高聲談論著一個人,那人名字叫耶穌。
「耶穌僅說了一句話,就治好我親戚家一個兒子的大痲瘋!我那侄子患大痲瘋很多年了,方圓百里的醫生都尋遍了!誰料這個叫耶穌的人,只是摸了摸他,又對他說了句『你潔淨了吧!』那孩子便立刻得了潔淨!人們所棄絕的,耶穌給了他新生!」
人群中一陣哄然。有驚歎,有懷疑,更多的人則是單純聽聽熱鬧。然而,這人的話卻如同一個細銳的鐵鉤,將我的心牢牢吸引住。這世界上,真的有那樣一個人,可以用一句話就將重病完全醫治嗎?
若他可以說一句話就醫治別人的大痲瘋,他是否可以照樣醫治我?
若這位耶穌肯接近被人們厭絕的痲瘋病患者,他是不是也願意接近我?
我握緊手裡的杖,顫抖著尋摸上前,心思惴惴地問那人:「這耶穌是位醫生?」
那人哈哈大笑幾聲:「他是不是醫生我可不知道!聽他父親講,自打被耶穌醫好了之後,那孩子就著了魔似的,四處遊逛,逢人就講論耶穌!」
有個粗啞嗓門的男人態度不屑:「什麼先知?只怕是用邪術醫好了那孩子吧!這人是瘋魔了,那魔鬼也能做出些奇怪的事情來!」
不絕於耳的議論聲讓我心慌。我想再多問一些關於耶穌的事情。可是我耳邊人聲沸騰,無人給我解答。

終於,有一人高聲讓大家安靜下來。是位年老拉比的聲音,我認得他的聲音。
他是我們這裡有名望的拉比,常常用律法教導小孩子和青年人。
拉比重重地悶咳一聲,說道:「那個耶穌的事我也聽說過。那人曾經把婚宴的水變成美酒,也治好過患水臌、患血漏的人,曾讓癱子起來行走,還曾經用五個餅二條魚餵飽幾千人。不過你們要當心,據我所知,他曾公然和我們的長老和祭司爭論,挑釁我們數百年來遵守的律法教條!還有人傳他是基督!多荒謬!」
話音一落,眾人紛紛附和。有人堅稱耶穌是江湖騙子,也有說他是被鬼附的。
可是,若不是從上帝而來,誰會有能力讓水變成酒,讓痲瘋病得潔淨,用五餅二魚餵飽數千人呢?
耳邊的聲音漸漸變得嘈雜,最終恢復往日的平靜。我的心卻再也無法安靜。
若那位耶穌真有大而可畏的能力,我的雙眼是否有一線生機?
我承受了十七年的黑暗。我的膝蓋、手肘和額頭,多次因我眼瞎而撞在障礙物或者石頭,佈滿老化結痂的疤痕。我的父母曾被鄰舍和親戚指指點點,抬不起頭。我也曾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律法師勸誡,讓我謹守自己的心和行為,不要繼續犯罪。
過往種種,如同重達千斤的牢籠,困住我的生命。我曾無數次懷疑,我的出生我的存在到底有無意義。
若我因罪惡而生,又因罪惡而死,終其一生得不到光明與救贖,這一生到底有什麼意義?
可是此時此刻,我突然想終結這一切。我想將我的眼睛打開,親自看看這被黑暗鎖住的世界。
我想要光明,我想要看見。
我想去追尋一個不一樣的答案。
我邀請那幾個乞討的同伴一同前往,他們卻嘲笑我:「你竟然相信你此生還能看見嗎?你的罪若沒有洗淨,你怎麼可能重獲光明?你且好生在這裡同我們乞討吧!」
我告別了他們。我要去尋找耶穌。
無論如何,我要找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