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 文── 羅茂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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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著蔡媽媽往車子那邊走的時候,高鑫不禁有些犯暈,當時的確是他撞倒老人,怎麼現在老人一點都不怪他?反而謝起他來?難道是摔到腦子啦?
帶著一連串的疑問,高鑫發動了車子,坐在後座的老人再次表達了謝意,「謝謝你啊,還好你及時看到,還幫忙打電話叫救護車。」高鑫徹底被弄糊塗了,只能禮貌地回答,「沒有沒有,也沒做啥。您身體真好,應該都恢復了吧?」
「靠著主,還可以再多活幾年。」
「您看著年輕,肯定可以長命百歲!」高鑫不再那麼尷尬,甚至找到一點社交的感覺。
「我今年都93啦。」蔡媽媽脫口而出。
「那您不是民國生人?那會兒都穿旗袍吧?我覺得那時的人特別有文化有品味,整個社會的風氣也不一樣。」高鑫說得興高采烈,好像他剛從民國初年旅遊回來一樣。
「對啊,我出生在北京,後來去了上海,再後來又去重慶,49年去了台灣。退休以後,孩子把我和先生接到溫哥華生活,我在那裡學會了粵語,五年前來了洛杉磯。我人不高,卻也跑了大半個地球。」蔡媽媽略帶自豪地數著她住過的城市。
「那您現在怎不跟孩子一起住?」高鑫向來是個直腸子,但這話一出口他就後悔,還好馬上開到教會,他趕緊轉移話題,「蔡媽媽,是前面那家教會嗎?」
蔡媽媽沒有介意高鑫的問題,不過也到教會了,她再次感謝高鑫,然後下車,緩緩地往會堂走去。高鑫也沒有馬上離開,剛才短暫而愉快的交談,讓他暫時忘記了幾個月前的那個事故,他隔著車窗,打量著蔡媽媽的教會。高高的綠色屋頂,灰白的牆,整體風格比較新派現代,樣子也比他之前參加的教會好看很多。
他正要開車,才發現老人正在很吃力很小心地上臺階,他停了車,快走過去想要扶蔡媽媽。與此同時,一個胖胖的年輕人也快步地從會堂迎著蔡媽媽走來,「蔡媽媽,您慢點,我來啦,等著我。」
蔡媽媽原地停住,抬頭說道,「崔牧師,謝謝你,身體還沒好完全,右腿使不上力。」年輕牧師扶著蔡媽媽,高鑫在後頭跟著,三個人來到了會堂門口。
「崔牧師,這個年輕人在我摔倒的時候打了911,多虧他啊!」
「好心的撒瑪利亞人,願主祝福你。」
「阿們,感謝主。」高鑫都驚訝自己的回答。
「弟兄在哪裡聚會?」崔牧師一聽是主內肢體,更加地喜樂。
「我在信義會箴言堂,在華人區。」高鑫雖然一年多沒去參加聚會了,但只要別人問他的教會,他還是能夠很自然地回答。
「要不要順便進來坐坐?」崔牧師不覺得宗派不同是什麼要緊問題。
「不了,公司的人還在蔡媽媽的公寓割草,等我回去呢。」
「好,主愛你。」
回到家後,高鑫有好一陣不能平靜,他不敢相信老人完全沒有怪他,似乎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好事,所有的人都在感謝他,而不是苛責他,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情況。
他今天遇到的崔牧師,和他之前教會那個和他吵架的李傳道還有幾分相似呢。那個李傳道當著這麼多會友的面指責他是假信徒,為了辦綠卡不擇手段。他也暴怒,回擊說他也奉獻,也幫忙教會活動,開車接送新會員,這麼就是假信徒?李傳道不甘示弱,說他把教會當成社團同鄉會,口裡有主,心裡沒主。高鑫最見不得別人當眾說自己不是,撂下一句「教會這麼多,我還不稀罕你這間呢!」就摔門走了。
他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李傳道估計在找他麻煩,最開始他在主日時做直播時,李傳道就私下勸他停止,後來他自告奮勇要送女會友回家,李傳道也暗示他最好不要,甚至他帶老鄉要參觀教會也被李傳道拒絕,高鑫越想越來氣,「真是食古不化的傢伙!」
高鑫不是容易消氣的人,以至於三天後蔡媽媽教會的崔牧師聯繫他,問他整理草坪的價格時,他竟然主動提出免費割草,掛了電話,他心裡還是氣呼呼,「假信徒會給別人免費割草嗎?」
週六上午,高鑫如約來到教會割草。草不算長,不一會兒的功夫,便割好了一大半。高鑫停了機器,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特意把草坪和花園裡十字架雕塑排在一起,他打算晚點在朋友圈發個狀態。
這時候,他看見蔡媽媽朝自己走過來。「聽崔牧師說了,你開車這麼遠過來給我們教會免費割草,辛苦啦。」高鑫搖搖手,表示不值一提,「您今天怎麼也在?」
「今天教會有主日學聚會,可是我昨晚因為胃脹氣睡不好,早上4點就醒了,現在還在脹,就出來走走,可能一會兒就提前回去。」
高鑫分不清是為了繼續證明自己不是假信徒,還是有些可憐蔡媽媽,「我馬上割完草了,您想要回去的話我可以送您。」
「好啊,如果不會太麻煩的話。」
「沒關係的,兩分鐘的事。」
高鑫還是很得意的,他只恨李傳道沒能在現場看到他的這些閃光時刻。
草很快割好了,高鑫留意到剛才蔡媽媽走出來的房間人聲湧動,笑聲不斷,他猜測現在是中間休息。於是走上前尋找蔡媽媽,看了好一會兒,只看到崔牧師,崔牧師也看見了他,立即笑呵呵地向他走來。「高弟兄,辛苦啦辛苦啦,你的技術很高超,剪得又快又好!」
「我在找蔡媽媽,剛才她說身體不舒服,想早回去,我可以送她。」
「哈哈,你都快變成我們同工了,我們這邊應該有人可以送她,不過你可以跟蔡媽媽打聲招呼再走。她應該在和主任牧師禱告,來,我帶你過去。」
順著崔牧師指的方向,高鑫拐進了建築的一角,大房間的說話聲和笑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輕。然後,他似乎聽到了一問一答的對話,越來越清楚,問話的聲音平穩有力,「那個年輕人撞倒了您,您真不打算追究嗎?」
回答的聲音像是蔡媽媽的,「是的,他也不是有意的,而且他很快就去找人幫忙了,然後救護車就來了……身體好了,我在公寓又見到他,他今天還來弄教會的草坪。他心很好,長得還有點像我小兒子……」
接下來的對話,高鑫越來越聽不清了,壓在他身上的重擔,來美國這些年的,在國內的,小時候的,一下都卸下來。
就像小時候過年,害怕沒有禮物,最後還是得到了媽媽用舊衣服做的書包。
又像是在跑車的途中,收到律師微信,知道宗教庇護的申請通過的好消息。
他感覺自己這一輩子像極了一艘導航儀失靈的貨船,總在風浪中搖擺,找不到岸。零星地會遇上幾個晴天,也只夠他修一修船身,補一補船帆。
可現在,一股很陌生卻又很強烈的暖流,將他穩穩地托起,有一種雙腳離開地面的錯覺,那暖流似乎很堅定地要把他帶到一個新的世界。
他的導航儀在這一瞬間竟重新啟動並連上了信號,這一次,他想要牢牢地抓住。
回過神來,他輕輕地回到那個熱鬧的大教室,他揮手請崔牧師過來,表示要先回去了。崔牧師送他到停車場與他道別,又表示感謝。
高鑫說,過兩週我再過來,牧師只搖頭,說這樣太不好意思了,希望下次可以收費。高鑫想了一會,答道:「不收錢,我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