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12 基督教論壇報 / 雅歌閱讀

【第三屆創世紀文學獎,散文優勝獎】薄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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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潔

西西西沉了,我城似是失智的向日葵認不出太陽……

成長中,這城物慾橫流、罪惡不絕,腐臭之氣毒害多少淨白少年心,一點也不香!

十六歲那年,一席話繞過耳際:「某人養了一隻狗,他深愛這隻狗,渴望自己也變成狗去了解牠。基督教的神正因為深愛世人,變成人子耶穌來到世界,跟人生活在一起,用人語與人交談。」我這擠壓底層的狗馬上雙耳豎直,爬起身加入九龍鬧區一所基督教會,要嗅嗅耶穌的味道,試圖尋找失落的城籍。碰巧,教會許多學生與我身世相仿;大夥平日聚在會堂張張長檯自修溫習,很晚才返回各自的狗竇。

一股清逸漫開,鼻腔綠過陣陣醒腦芳香,身後昇起沉穩均勻的呼吸前奏,牧師正低頭細閱我的劣文。「寫得真好!」我怯羞羞漲紅臉,轉頭向他咧嘴微笑。牧者年過六旬,一身畢挺寶藍西裝完美烘焙四平八穩的飽滿體態,黝黑的寬臉永遠笑吟吟,微鎖著濃郁的慈眉。

淡淡清香  融化受迫自尊
他晚婚,有過一女,與我同年,六歲時被一場急性血癌帶走。他對我關愛備至,是想念夭逝的摯女,也因我酷愛中國文學,在當年洋化的香港地甚為稀有,對我有一份期待。

幾回,他見我臉無菜色,蹲低站起身子往前一晃,要送我「補血丸」。來到藥局,老闆推薦最貴的一款,他殺價無獲,從皮夾子掏出一張百元鈔找零,跟店員侃侃談起耶穌。老板見狀,塞回現鈔請他「閉嘴!」牧師豐實的額笑出幾條火車軌,連聲「多謝!」

我自他手心接過補血丸,微微溫熱自藥瓶直達心底;當下我升格成寵物狗,感覺輕飄飄很不真實!漸漸地,我搭起一座水壩,總在唱詩敬拜時洩洪;身側姐妹知道未雨綢繆,提前塞來一包紙巾。一隻狗知悉狗主為牠變成狗,淚腺怎不發達?

牧師證道,喜援引古文詩句,他以普及英語教育阻礙香港人鑑賞古典文學為由,給會友「補課」。他肺活量大,用丹田之力傳聖經之道,聲如洪鐘穿透會堂;每回話鋒一轉,要「秀」古文詩詞「考問」大家,視線會往我身上一掃,快閃而逝。「『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嬋娟』指啥?」、「『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出自哪?」他用字正腔圓的國語「考問」,會眾本能回以「不鹹不淡」的廣東國語。我從不插嘴,跟他保持默契。

溽暑的七月天,我收到台大榜單,牧師欣喜若狂,說有位深交、文學院知名教授之子宋威也上了台大,想我跟他結交。他誇許這少年郎:「高大威猛、品學兼優、才華出眾……」乍聽心跳怦怦,腦海敏捷亮響「門當戶對」四字,停擺了心跳;我把牧師遞來的電話便條掌心一揉,丟進字紙簍。

一個傍晚,牧師請客,慶祝我金榜提名。我倆在教會附近的高級餐館選好卡座,他點了三合一套餐,我翻完餐牌,點了附贈奶油麵包的羅宋湯。

「這麼簡單?」他愕然。

「有麵包配湯就夠了。」牧者過得勤儉,少花錢在自己身上,我不忍他破費;況且,家人彼刻正在窘迫的桌椅吃些簡陋菜羹,我怎忍過份奢華?

席間,牧師頻頻提及宋威天天等我打電話給他,催我儘早去電,盼我倆在台作伴彼此照應。他邊吃邊握筆記下將要探訪的住址,全是出名的貧區,擁擠的住宅,破舊的樓宇,得忍著霉味摸黑爬過陰濕恐怖的樓層……耳邊蹦出母親的怨聲:「這種地方連狗也不肯住!」忽然惡臭沖鼻,我差點把麵包跟湯吐出來。「牧師,我陪您去。」他對我莞爾一笑,慈藹地搖搖頭,報以一縷甘潤微辛的幽香;我深深地吸,好奇這香氛為何物?

九時許離開餐館,我陪牧師走到教會樓下。正要告辭,他從皮夾子抽出幾張油墨清香的紅色百元鈔塞進我口袋。「買點喜歡的東西,不用跟人說。」未等我回話,他已向我揮手步入電梯,我蠟像般呆呆看著電梯門閤上。好幾回,我欲把簇新紙鈔還他,內裡卻有股力度,鎮壓我頑強過甚的自尊。不知不覺,牧師走入我生命;我呼吸沁人肺腑的淡淡鬱香,精神鬆弛、舒爽,身心暢然不再受壓迫。他是手執無形鐵錘的使者,逐步鑿碎我堅硬的心牆;自卑、自傲、自義、自欺……在悠悠歲月裡一一繳械投降。我最終承認:自己不是狗而是人──自由的人。

清風送爽  拂走一切鄙俗
某日徘徊鬧區書店外,眼前閃過稔熟的虎背,我驚喜萬分,快速穿越騰騰人潮走近,喚:「牧師」,他回頭,發現是我,笑呵呵跟身側穿淺藍薄襯衫的婦人介紹:「就是她,有才華又虔誠。」

「師母好」,他倆年紀相仿,體型都矮矮胖胖、圓潤飽滿,一樣黝黑而滄桑的臉龐,正滿頭濕熱滴著汗珠,卻透出綠油油的涼意。

師母神緒凝重,眉宇間抹過幾絲哀愁,淡淡的,許有心事壓抑著肩頭。「牧師天天提起妳,終於看見廬山真面目了。」她靦腆地對我憨憨淺笑。

牧師牽過妻子的手,跟我揮手道別,消失在車水馬龍中。烈日當空,蒸熱了滿街狐臭,粗話髒兮兮擦耳而飛,慶幸體內有股香醇清風送爽,拂走一切鄙俗!環望我城,總是急匆匆咬緊時間,深怕放走留不住的光明。時值香港經濟猛速起飛,工廠叢林宛如熱帶雨林,製造業無名英雄四起,草根學子發奮圖強,等待翻身之日,哪怕翻身無望?

離港前,牧師邀我和宋家一同觀賞古典音樂會。我在人聲鼎沸、敞亮高雅的音樂廳大堂,好不容易找到講臺那套寶藍西裝,興沖沖擦過無數衣香鬢影,站在他身後,輕拍:「牧師。」他轉身,用手臂搭過我單薄嶙峋的肩膀,向我介紹:「宋教授、宋夫人。」一位溫文儒雅的中年紳士彬彬有禮向我伸手,我輕輕握過;旁邊一襲繡花絲絨鑲著碎鑽長旗袍的貴婦也遞上粉嫩細緻的手,微微觸摸我掌心。高大威猛的宋威此刻現身,肥膩的油團臉,五官齊全,金燦燦的勞力士手腕擋住所有缺點。他風度翩翩跟我搭訕,我機械式地「嗯,嗯,嗯……」牧師看在眼裡。

宋教授拉高嗓門:「牧師在我們圈子裡,是得高望重的聖人呢!」圈子裡?什麼圈子?許是戴著光環的圈子,牧師從未提過,他摘下光環久矣。一直以來,我對他了解不深,他對我更然。

我無法忘懷那個風清月朗、沁涼怡人的仲夏夜。音樂會散場,牧師陪我坐進地鐵,執意要送我回家;我急得幾乎「飆」淚,想到那棟「危危扶」、經常上演「貓捉老鼠」的舊樓,那道髒臭的暗樓梯狹窄潮濕,充斥著吵嚷毒罵,每回返家我都被拖進刑場……怎能讓他知道我這身世?他常以我的才情為榮,我怎能讓他失望?

「我一個人回家很安全,師母煲好老火湯等您喝啊!」

「不,陪妳回到家我就放心。」

「不要不要,牧師不要,我住得好差……」我真的要哭了。

他拍拍我的手:「沒事,我經常探訪,最差最難堪的地方都去過。在香港當牧師,要有本事走入『狗竇』去找最需要關心的人。」他這一說,我鬆了一口氣,淚水凝止眼眶,不流了。「『狗竇』不會在香港消失,三十多年後甚至乎更多,貧窮永遠不會離開世界!」他說得很堅定,堅定到令我拾回尊嚴。

地鐵內,涼涼的風散開牧師那股恆存的香氛;我深吸兩下,一陣綠意盎然盤旋腦際,濾淨了繁雜的思慮,眼目澄明多了。

「牧師,您很香?」

「噢?」他用手肘貼住鼻孔:「是師母幫我擦的薄荷油,用來鎮痛的。」我凝視他寬鬆的臉上縱橫交錯跑著歲月的軌跡。「女兒離開後,師母一直抑鬱消沉,有位姊妹年年送她一箱薄荷精油,說擦了會變開心。她擦了,效果不顯著;我擦了,風濕痛果真沒了。」提到師母,眼前浮現那幾抹淡淡的哀愁。

我也捨不得女兒,但明白她在天堂,跟天父在一起,就很放心,還有很多人需要我關心呀!」他深邃的雙眸在金邊鏡框內閃動淚光。

「牧師,明年暑假我回來,陪您聽音樂會。」我真心許諾。

出了地鐵站,我倆在夜空下緩步前往工廠區一帶密密麻麻、猶如火災洗禮過的舊樓宇。

「威威很愛吃,太胖了,我提醒他想交女朋友就要減肥。」這是他最後一次跟我提到宋威。

溫柔背影  薰出熱淚盈眶
我的狗竇在四樓,不算高,但劇毒攻心的貓屎味令人窒息,每層樓的柺角邊都浸了一灘尿液,軟硬大小不一的新舊糞跡零星散佈。我扶緊牧師,一步一級、一級一步地上樓。牧者卻似一股柔和的晚風,驅走了薰臭,留下陣陣薄荷香繞進我體內,滲入每個細胞裡,不忍遠離;我彷彿含著一口薄荷軟雪糕,冰冰涼涼的甜潤滋味徐徐融化,柔情似水地滑過食道。從此之後,這道樓梯不臭了,我城不臭了,她實至名歸,盈溢著高貴堅韌、富含療癒力的馨香氣息。到如今,我城天然渾樸的芳療之香無時無刻撲過鼻端,薰得我渾身長滿熱淚的眼睛。

到了四樓,牧師向我揮過手,逕自慢慢下樓。我回到五戶十幾人共住的單位,住客們正上演爭廁所沖涼而舌劍唇槍的連續劇。我快速擦過幾個木板間房攀到窗前,擔心牧師是否安全走下烏漆麻黑的樓層?怎麼遲遲未見他?急得正要衝落樓──

終於,他的背影出現,正步履略顯蹣跚地走往地鐵站。

那夜,星月皎潔,一道清輝尾隨他身影,漸行漸遠,直到融入黑暗中。這身影經年六層、八層、十層樓爬上爬下,從未間斷過。記憶中的夜幕白晝發亮,照耀工廠區燈火通明處無數熬夜加班的勞苦生靈;天際的皎月酷似慈父的臉龐,以溫柔的笑顏抹去我一切羞恥。水壩最終撐不住,潰堤洩洪了。而這背影停駐心間,今生今世抹不走。

翌年,牧師中風昏厥倒下,不省人事住院半年,未等我返港陪他聽音樂會就悄然離世。追思會現場被哀慟薰成黑懨懨偌大一片,絕多是他深入貧區結下的果實,分布港九各區堂會;其中多位衣冠楚楚之流,準是他昔日圈子裡的舊友。

芬芳記憶  安慰迷茫的心
多年過去,牧師不時走入夢鄉與我談笑風生,到醒來方知是夢一場,何以他的笑容如許真實?每當喪志失意沉沉墜谷之際,嬝嬝薄荷香會掛著淡淡哀愁繚繞著全身,提醒我「基督教的神為我成為人,一步一腳印親自走進我生命,留下消散不去的香氣。」

大半生作客異鄉,在地球繞了半圈,我始終亦步亦趨跟隨神成為人的耶穌,無論何景況都堅定依靠祂、遵照聖經真理而活。若反方向繞地球半圈,是否還有其他城市能用不到三年光陰,奠定我往後一生屹立不搖的信仰基石?我城──做到了。

耳際震響母校已故師姐蘇恩佩五十年前的吶喊:「我能為這城市做什麼?」她當時未料:這城五十年後迷航在深黑的洋海中!我是尾隨月夜下的背影,一直走到靈魂最前線,安慰迷茫的心:「摘下光環的造物主正展開臂彎摟住我城。」我有的,跟師姐一樣──一枝禿筆;牧師期望過這枝禿筆有朝成大器,但我沒有。

今我有的,是埋藏三十多年仍清澈芬芳的記憶。多少個夜晚,我枕著這段記憶,遇見客西馬尼園的人子耶穌為我城滴著豆大的淚珠,直到窗外鳥鳴拉開我濕潤的眼簾,兩串晨曦的雨露清醒地滑落臉頰,耶穌正捧起我城仰頭朝向太陽……

編按:「西西西沉」意指香港女作家西西過世。

(創世紀文學獎評審意見與得獎者簡介,詳見gwcontest.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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